今日的昨日是流星

引子

今夜无月,只有远方偶尔传来的隆隆炮声会染红夜幕的边角。他侧躺在床上:他的面前是窗,玻璃上蒙了一层灰土,又被震出了许多蛛网般的裂纹,不仅看不清楼下的街道,盯得久了还叫人瞌睡;他的背后靠着母亲,母亲怀里是妹妹——交战最激烈的当口,她总是被爆炸声吵得嚎啕大哭,叫人心烦。随着交战前线向远方移动,一切倒变得安静起来,妹妹大概也哭累了,这两天一直睡得很沉。

他这样想的时候又饿了,空虚感顺着食道往上浮,伴着肠胃里“咕噜”一声。家里的面包快要吃完了,在哪里去买吃的呢?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躁动,将暖暖的手心贴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带来的焦虑感,只是出神地望着夜空。

炮声似乎也渐渐地消失了,周围从未这样安静过,安静到只剩下他的鼻息,以及轻轻摇着摇篮的母亲哼唱的歌谣。

“蛋糕、松果、银勺子,”

“铃铛、花环、栎树枝,”

“流星带来神的礼物,”

“所有东西送给好孩子。”

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那栋被燃烧弹烧成水泥壳的建筑。他从前常常和同学去那里的面包店帮忙,店主大姐也会让他们尝尝刚出炉的面包——他现在几乎只会想到各种各样的食物——面包焦黄的酥皮和从咬开的缺口淌出来热气腾腾的枫糖浆,他和同学被烫得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哈气,店主大姐笑得花枝乱颤,连围裙都掉下去了。开战后不久,同学和他的父母一同前往城外避难。他挥着手告别了车上的一家人。两个小时后,同学的父亲一个人浑身沾满鲜血和灰尘,一瘸一拐地被人搀回来。这个男人明明没有受什么重伤,却失魂落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天杀的地政联1轰炸了城外的高速公路……”

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也再没有见过开面包店的大姐。希望神保佑她一切都好,并且还能做面包。现在他每天都靠着想象这些面包来鼓起勇气。

“神会……保佑我们吗?”

他小声嘟囔道。

“神会的。你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背后传来母亲沉静的声音。

“……嗯。”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窗外一痕闪光缓缓游弋,像是一柄银色的手术刀将穹窿优雅地划分为均等的两半。

“妈妈你看,流星!”

他指着那道银色的闪光。

“一定是神听到了我们的心愿呢。宝贝,快许个愿吧。”

他就按照母亲所说的那样闭上了眼睛。数秒之后,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如童话般不可思议的景象映入眼帘——这颗流星正在缓缓地“解离”开来,分散成十几粒更小的星尘,如同被风吹卷而飘散在夜空中的白色花瓣。

啊……

神啊,请聆听我的愿望,展示您的奇迹吧。

请拯救我和我的家人。

请让我的朋友复活。

请赐予我每日的食物。

请保佑我的家园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阿门。

在距离他三千二百公里处的高空,“星尘”内部的电子元件正在飞速地工作着。作为十五枚分弹头之一,这颗“星尘”整体呈圆锥形,长一百一十四厘米半,直径五十七厘米,当量合TNT炸药三十五万吨。它的核心结构是一个基于“泰勒-乌拉姆”构型设计的二阶段辐射内爆装置。位于圆锥形弹体顶端的初级弹头——这个部分也常常被人们称作“核扳机”——是一个典型的聚变增强裂变弹,在弹道计算机发出起爆信号的瞬间,外壳中的炸药会剧烈爆炸,将包裹在其中的缓冲铍衬层和钚-二三九填充物向中心压缩。当钚-二三九的密度达到临界值时,链式反应开始,而钚层最中心所包裹的少量氘和氚在链式反应放能的驱动下将发生聚变反应,释放出高速中子,进一步促进了链式反应的进行。这样的正反馈便会形成当量可控的核爆炸,这也是当今世界热核裂变武器的主流设计——然而威力还尚嫌不足。为了进一步增强这种武器的杀人效率,地球政治联合体的科学研究者们在圆锥弹体的底部增加了次级弹头。次级弹头由三部分构成:由裂变反应的“边角料”贫铀、也就是铀-二三八构成的冷却外壳、由氘化锂构成的聚变燃料和由钚-二三九构成的“引爆火花塞”。初级弹头引爆所释放的能量以高密度X射线的形式被铀外壳和钚芯吸收,造成前者的烧蚀压缩与后者的裂变反应。在裂变反应发射的热中子轰击下,释放了氘的锂-六将反应生成氚,氚与氘在贫铀壳内的高温高压环境中发生聚变反应,这种聚变反应产生的高强度快中子照射使得原本性质稳定的贫铀也将发生裂变反应,从而大大提升了核爆炸的当量。这便是被俗称为“三相聚变弹”,或者说“氢弹”的热核武器了。

就在他重新闭上眼的那一刻,弹道计算机借助惯性传感器和陀螺仪的输入参数,在芯片预存的电子地图上标定了弹体的准确位置,开始校正进入轨道——随后空气舵和燃气舵的翼面倾角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使得弹道表现出一个扭曲的轨迹,同时各分弹头的距离迅速拉开。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基于弹道推算或者大面积火力覆盖的末端拦截手段;然而事实证明导弹的设计者至少在这个战场上是多虑了:这个位于北非的国家根本没有任何拦截导弹的能力,唯一的防空力量是上世纪生产的速射防空炮。在“星尘”缓缓下降所拉出的银灰色轨迹的末端,气压计标定高度一千九百米,准许起爆。

在很多年后,他常常也将想起这个炮声寥落的安静夜晚,以及母亲所哼唱的歌谣。不知这到底是幸运抑或是不幸,他恰好躺在了窗台所遮蔽的角落,又恰好在那一刻闭上了眼——如果他就这样失明的话,大概也就不必从瓦砾下爬出,在放射尘浸淫的黑雨中捧着母亲烧焦的头颅摇摇晃晃地前行,更不必亲眼目睹着化作炼狱的这片大陆与之后数十年宛若宿命般的惨境。但是世上本来就没有这许多“如果”。



“去阿拜尔斯王国出差?世界上有这种国家?”

“严格来说,没有。”顾小姐啜了一口热咖啡,像吐烟圈一样吹出白色的水汽来,实在是太没品味了。首都今日气温零下十摄氏度,办公室的窗户上结了一层银白的霜花。我和顾小姐现在都把羽绒服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并且不断地跑去开水间续杯免费热饮。这是拜谁所赐呢?当然是某个使用“大力拍击法”修理终端空调导致后者从效率低下变成彻底停摆的野蛮人女警了,至于肇事者的名字?我只知道她的姓。

“没有的吗……”

“没有。但是也许很快就会有了,这取决于这个‘阿拜尔斯’王国的国王与我国外交人员的洽谈结果。至于这个国家的位置——在这里。”

全息投影屏上出现了非洲大陆的地图,顾小姐站起身来,在大陆北部的某个区域标记了一个红点。

“核灾害保留地……吗。”

我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双手抓着头发。

“莱昂·弗里斯曼·厄内约瓦罗·阿卜杜拉·阿拜尔斯二世——大酋长,天选者,大民牧,圣约翰大教堂主教,德行者,国立政治经济大学2、新约克湖联合大学3以及其他四十多所院校的名誉博士,国家卫队元帅及一等星章获得者……啊,总而言之就是统治这片三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军阀家族,希望同我国建立外交关系并且签署一系列合作框架协议。前期的商谈工作已经基本上完成,我国政府准备近期派一个高规格的代表团访问他们。至于我们的任务——确保代表团携带的技术资料绝对安全。很简单吧?”

“这种活儿难道不应该是科工处4来做,为啥非得要我们去那种辐射尘污染区域出差啊?”

“我说你啊……本大小姐可是好不容易才求科工处的人把这肥差让给我们,还向安保委打了整整四份两万多字的报告!你想想,就那么几份人自联根本不可能看上的破烂技术文件,糊弄保留地军阀王爷们的,有谁会去偷啊?我们的任务其实就是!摸鱼白赚差旅补贴;住五星级酒店;在总理套间大床上滚来滚去;在国宴招待会上蹭吃蹭喝!”

我坐直了身体。

“有这等好事?”

“对啊~我听说阿拜尔斯二世有个御厨,特别擅长做烤全羊和煎鲈鱼。不过既然你害怕保留地的核辐射,我还是一个人去出差的好。毕竟我可不能不替可爱下属的健康考虑啊。”

我暗自咽了咽口水,站起身来。

“四十多年前的事情,辐射早就消失了。再说了,我身为新晋警员,理应为国家蹈汤赴火,区区辐射何足虑也!请让我和您一起去吧!”

在这一天稍晚些的时候,我已经得到了顾小姐的准假提前回到家中,吭哧吭哧地把上半身探进橱柜最底层,从里面抽出团在一起皱皱巴巴的夏日短袖衬衫,再把一并带出来的围巾重新塞回衣物的深渊中。芷出于“帮忙整理行李”这样的说法跟到了家里,然而完全没有准备帮忙的意思,只是在客厅和卧室里到处转悠,不时发出“哇”,“哦”的惊叹声。

“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不知道,我爸留下来的东西。”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啊,抱歉……”芷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那这个是做什么……”

“我不知道,也是我爸留下来的。”

“……”

我将硕大的行李箱从柜子顶上拽下来,带下来扑簌簌的灰尘。芷打了个喷嚏,流着眼泪揉着发红的鼻头。

“总之,基本上你会感兴趣的东西都是我爸留下来的。你要真的想要就挑着拿走好了,反正我也只是懒得收拾这些东西而已。”

“这、这怎么行呢!这可是你父亲……”

“让它们堆在房子一角吃灰本来就是罪过,还不如让懂这个的人拿着。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老头子买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但是总之就是些早就停产的电脑集成芯片吧?”

“这可不是一般的集成芯片!”芷摇着头抗议道,“这是国际智能机械公司5七十年前发行的限量版高性能单板计算机,搭载了实验性的OS,前后只生产了两千多台就因为成本太高永久关闭了生产线。你知道这个型号现在黑市上已经涨到多少钱了吗?”

“你说这个谁懂啊……就算它真的在黑市上卖得很贵,我作为公职人员也不能把它拿到黑市上卖,你觉得有用的话就拿去。”

芷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我这种不懂得芯片价值的人在他眼里大约是未开化的蛮夷吧。

“那我就——”

他颤抖的手指触摸着泛出黄铜色光芒的引脚。这只手就像是蜘蛛的肢体一样纤瘦,一下子就将猎物攫取过来,包裹得严严实实。

“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总之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尽管开口吧!”在说这话的当口,芷依然在心满意足地端详着手中的新玩具。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还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是……你眼镜里有没有安装……那个?”

“有、有什么啊?”

芷一脸困惑。

“就是那个啦……你懂得。”

“……”

“唉呀别装了,我知道你肯定有!”

“有有有有有什么啦!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芷涨红了脸大声反驳道。

“就是那种可以人机对战的卡牌游戏啦,要AI强一点的。听说阿拜尔斯的网络特差,恐怕是没法联网和人玩的——你好像一直都是玩人机对战的游戏吧?”

“你是说这个啊……”

芷叹了口气。

“我最近玩的是这个【Destiny Successor】。稍等,这就把程序给你传过来。”

“欸,不用购买的吗?”

“这个是我们同好者社区开发的免费游戏。啊,顺便一提,假如战胜九个最高难度的AI天命传人,会有小礼物赠送哟。”

“还有礼物?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好歹也是卡牌游戏的老玩家了,区区单机游戏而已。

“呃,主菜单的BGM还真是有够难听的——现在算是开始了么?”

“是啊。”芷凑到我身后,而我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

“别往我耳朵后面吹气。”

“啊、对不起。”芷换了个姿势,现在他的鼻息吹得我发梢特别痒。

“牌好烂啊……”我在交战区放置了暴君和战车,点数差不多已经花光了。抽卡,中阶教士,点数不足。

我结束了回合。对面在交战区一字排开十二张牌。

“这游戏是在耍赖吧!绝对是在耍赖吧!它为什么才几个回合就能攒出这么多牌啊!”

“还好吧……这个AI只开了百分之四十的运算力。”

“……”

不出意料地输了。

“不行……完全算不过来。而且AI的行动也很难预测;它倒是总能针对我的策略做出应对,这太难了。”

“这怎么行……”芷露出生气的表情,“别这么放弃啊!要拿到礼物,你要挑战百分之一百算力的AI呢,现在这种水平只是入门啦!”

“哇!!”我整个人瘫倒在床上,耍赖似地捂着脸满床乱滚。

“啊啊啊啊我好烦啊!我好菜啊!算啦!我打不赢啦!我就是只鸡!好想死啊连电脑都打不赢!”

“别这样啊!”芷跪在床上,摇晃着我的肩膀。“冷静下来,我们来想想办法……”

我从手指缝儿间偷瞄着芷。

“我就是打不赢!哪来的什么办法啊!”

“打不赢是因为你的推算和博弈的能力太差了,换言之,你的‘算力’不如电脑。不过芥,你的左侧脑皮层不是被电子元件强化过吗?”

“那有什么用啊!和强化之前几乎没什么区别的……”

“那是因为强化装置的最大运算线程数被特殊的指令限制了,”芷打断了我,“那些医学家觉得如果大脑被电子强化部位的运算速度太快,就会导致其他生物神经元区域超负荷运转,对健康造成危害。但是NASA6有实验室做过神经元正电子成像实验,就算强化装置全速运转,周围脑区的神经元也只有百分之三十处在活跃状态;假如只是暂时解除一下限制的话,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嘛!只要暂时把这段指令无效化……喏,就是这样——”

我的眼镜屏幕上跳出了红色的警告框,有人企图修改脑植入芯片核心文件。

“好啦,你的管理权限密码是多少?”

“不是,这样恐怕不太……”

“尽管放心,不可能出问题。难道你不想战胜AI,拿到神秘小礼物吗?”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芷正和童话书上勾引人堕落的恶魔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经过两分钟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就范了。

人类总归还是在恶魔的唆使下被逐出了伊甸园。

“可、可是万一出问题呢?”

“就算神经元承受不住,你也可以用这个TANT29注射剂来帮助神经元恢复活力——”

芷给我的眼镜发送了一张全是小字的说明书。

“就算你给我发这个,我也看不太懂啊……啥是TANT29注射剂?”

“腺苷三磷酸全神经递质注射剂,里面包括ATP和二十九种必要脑神经递质,可以在短时间里缓解脑神经因为超负荷运作导致的营养耗竭。总之担心大脑支持不住的话,用这个就好了。”

“这样啊——等等,我过去上生物课的时候好像提到过,这种药物是没法通过血脑屏障的吧?”

“放心啦,这个药是通过高压液体注射器从鼻腔注射的,根本不经过血脑屏障。”

“鼻腔注射?”

“对啊~”

芷从手提包里(顺带一提,他的手提包过于小巧可爱,像是女孩子会用的样式)取出了一个铝箔封装的无菌袋。

“就是这个。我每次感觉脑力不够用的时候就拆开一袋,把注射器插到鼻子里面,‘砰’的一下就可以把药液打进黏膜细胞里,脑子一下子就清醒啦。”

我低下头,捂住了鼻子。

“求求你,别再说了。我听着就觉得鼻子疼。”



生命的自然规律有时候就是这样神奇,他想。譬如说他在十年之前似乎还是个年富力强、没什么事情做不到的硬汉,如今刚刚过了五十五岁生日,身体仿佛一下子就衰弱了:上下肢的肌肉已经略有些萎缩,每天早上的晨跑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气,头发也变得越发灰白斑驳了。他迄今为止已经做了四次肿瘤切除手术,当医生去除他的甲状腺时损伤了喉返神经,使他只能压着嗓子说话——他们说这是核辐照带来的后遗症。或许不久之后他又要再长一次肿瘤,或许这一次垂垂老矣的他就会被肿瘤取了性命,谁知道呢?但人总归是要死的,对于几乎死了许多次的他而言,死亡的形式并不重要。

他记得在小学课堂上,老师讲起这个民族古代哲人的名言:

生命不会终结,只是化为万物。

很多年后,当他作为一名军政府资助的留学生,前往地政联求学。在那里他也听到了类似的一句话: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民族,对于生命内涵的理解是相似的。然而当一种文明征服另一种文明、一个民族奴役另一个民族时,这种对于生命的“共感”却似乎消失在九霄云外,只剩下数千年来未曾改变过的、赤裸裸的杀戮和掠夺。在人的层面上有虚饰的道德和信仰,在国家的层面上则更遵从自然进化的规律,即以更强的暴力来征服暴力。

“我们是更强的暴力吗?”

他对着讲台下的学生这样说。

“我们不是,因此我们成为了奴隶,不仅生为奴隶,死之后亦会有他们高贵的子孙指着我们的尸骨,称之为奴隶的尸骨。我们的命运不属于自身,而属于那些在棋盘上瓜分世界的政治力量,当他们吃掉对面一个子,其中就有我们无数奴隶的尸骨。”

“你们愿意做奴隶吗?”

大多数学生们似乎是愿意的。这些学生被称作阿拜尔斯酋长国(他在内心无比唾弃这个暴发户家族对国家的冠名)的青年才俊,在本地短暂地接受预科教育后,他们将前往地政联留学,而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将成功地申请到移民许可。男生将成为某个公司的基础职员,成为这个高贵的国家的螺丝钉,而女生则会嫁给某个本地人,成为中产家庭的专职太太——这就是这个民族的普通人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的命运。

于是学生们以吃惊和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他,窃窃私语。不久之后他被学生举报给当地的教育监管部门,从而丢掉了工作。他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事比对着一群愿意做奴隶的人授课更让人感到遗憾。他开设了私人夜校,对那些愿意聆听他的学生讲课。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共同探讨着这个民族的历史、现状和未来。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渐渐的来听课的人增加了:不仅有学生,还有教师、店员、工人、民兵、记者、流浪汉乃至于一般意义上的危险人物。他们不仅上课,也通过各种途径来宣传自身的主张,报纸,广播,传单,网络视频。终于在某个时刻,大洋彼岸地政联的国际舆情部门发现了这个国家的异动——讽刺的是,他们比酋长国脑满肠肥的官员们更早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在某个亲切友好的电话交谈中,地政联的外务部长向阿拜尔斯一世大酋长云淡风轻地指出了这一点。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提供最先进的侦听和追踪设备……”

大酋长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他私下认为这种浪费时间搜集证据的蠢事只有那些假惺惺的“民主国家”才干得出来。他表示解决这个问题不需要浪费太多人力和物力,只要把这些人抓起来、剥了皮挂在宫殿外面就行。

地政联外务部长对此表示有保留的赞同。

他之所以知道以上细节,是因为一名王宫的侍从也是他的学生。第二天宪兵没能抓住他,但是他的追随者损失了七成。第三天是酋长国首都从未经历过的盛事,居民们倾巢出动,跑到王宫外面观赏活剥人皮。按照某个现场观众的说法,平时处死的都是些杀人越货的悍匪,这次连富贵人家细皮嫩肉的大小姐都叫拉去受刑,“实在是太好看了”。

于是他成为了受通缉的恐怖分子,这是十年前的事。截至目前他的通缉令悬赏五千亿元——姑且不去取笑酋长国的通货膨胀——死活不论。

如今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万幸——他扫视着沙漠中的营地,这里是许多年轻的男女们共同创造的、生气勃勃的国度。锐利的风沙被种植着灌木和杨树的山丘挡在了另一边,湖泊周围零零散散地搭建着铁皮简易屋和滴灌塑料大棚,建筑上方搭着沙地迷彩帆布用来躲避卫星的侦察。远处操纵滤水装置的青年是“蚁狮”,一个身材粗短、棕色卷发、皮肤黑黝黝的北非青年,乌电所毕业的高材生,这里的电子机械专家。“大J”从帐篷里钻出来,只穿着背心短裤,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和腿,却依然戴着拉风的墨镜:他是原阿拜尔斯警备部队的基层军官,因为酒后怒骂王室成员而蹲了两年监狱,基本上如果他在这里不酗酒的话还算是个可靠的教官。“幸运皮克”是个来自南部难民家庭的胖墩儿,看起来胖是得了某种罕见寄生虫病的后遗症。他每天除了做些修理和开车的杂活儿,就是躺在驾驶席上睡觉,要不就是蹲在沙堆上乐呵呵地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呆。“珍”和“马可”是来自亚欧联邦的情侣,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子弟、某个大学左翼社团的骨干分子,为了“爱情与和平”跑到了这个荒无人烟(而且几乎没有网络信号)的沙漠地带。他们都是些优秀的年轻人,而且年轻得叫他感到嫉妒: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个人会接过自己的担子、并且比自己更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个民族的独立。

他招呼了一声,蚁狮扔下手中的螺丝刀跑到他面前。

“你的额头上沾了机油。”

蚁狮毫不在乎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原先的一小块油点变成了一道黑痕。

“今天早上一直在折腾飞行器部件……说真的,对这种产品搞逆向实在是不太容易,他们设计的冗余系统太多了,甚至可能带上了防止被逆向的目的……但是单纯的复制是没有问题的。”

“飞行的操控呢?”

“完全没有问题。它的飞控程序接口是开源的。我们只需要等待‘那个’就行。”

他点着了一根香烟。

“你那个朋友确实可信?我们才刚刚从上一次清剿中恢复过来,不能再经历一次损失了。”

“可信。”蚁狮毫不犹豫地回答。“而且我没有告诉她我们的计划,她只需要把整个框架传输到我设置的储存节点。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只会有她一个人被捕——她早就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那就好。我们今天晚上叫几个人来开会吧。如果顺利的话,蚁狮,如果顺利——”

蚁狮点了点头。他明白接下来的话。


詹姆斯·安德莱在被他的下属、助理侦查林由纪子拍醒之前,口水在桌子上淌了很长的一道痕迹。这当然很不妙,尤其是作为刑侦部三处的副处长,这样实在是有失体统。他再三确认了没有人注意到口水的存在,然后以尽可能低调的动作从抽屉里摸出纸巾。当他把纸巾覆盖在痕迹上的时候,背后的林 “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安德莱颓然地扶住了额头。

“Gott das ist nicht meine schuld…”

“副处长,办公室内请使用工作语言。”

“请您不要指责我吧,由纪子……我只是太困了所以不得不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想您应当尊重一个熬夜工作的男人以任何姿势进行必要睡眠,并产生某些可接受范围内的不良后果的权利。”

林从包里取出了湿巾。

“用这个擦擦脸吧,詹姆斯。嘛,还有这个,咖啡。”

湿巾带着薰衣草味,有点像是由纪子平时会用的香水的气味,安德莱想。这个部门的警员还真是精致啊。偏偏他并不想像父亲安排的那样在这样精致的部门工作——从某种意义上,他倒有些羡慕那个总是东奔西走、手忙脚乱的“芥”了。

安德莱再次打开了电子档案。十四个城市上报的无授权的人形加工厂……这个月即将迎来人形暴动事件的九周年纪念日,情侦局至少需要做一点表面文章来让公众安心,虽然从来没有证据表明人形命运党的恐怖分子们会使用黑工厂来制造同伴。然后是某个首都圈的极客少年试图在车库里制造聚变反应堆……真是可笑,仅仅只是尝试制造托卡马克装置,无论是电力还是聚变材料都没有着落,甚至连刑事案件都算不上,到底是什么恐核症患者会把这种案件上交给总局?海关清查到的警用无人机走私团伙,将IIM的无人机贩卖给多个受《限制条约》影响的政治力量7……这些走私人员该不会是IIM雇佣的、干脏活的临时工吧?即便如此,三处也无法将触角伸入IIM,这家商业信托的政府背景过于深厚,在没有危害到国家的核心利益时,对它的调查根本不会得到上级的许可;甚至这种走私行动本身就是政府默许的行为。安德莱将这一条档案移动到“暂停调查”的栏目里。当然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向IIM在本国的分部稍微表达一下抗议,毕竟他们雇佣的外围人员的不谨慎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使得黑眼圈又加重了一些。

“BISCI,接IIM地政联区域总部。”

他使用了情侦总局的线路,接通了IIM的商业安全办公室。

“我是情侦总局刑侦部三处,我们在二月七日海关清查数据里发现了十五台尝试非法运输到核灾害保留地的无人机,产品编号是……”

他们接下来保准会说:“抱歉,我们也无从得知客户对所购买产品的处理……”安德莱想。

“是RKX-031000042到RKX-03100056吗?”

安德莱睁大了眼睛。

“你们很清楚嘛!”

“我们在明基库尔兹的无人机产品储藏库被人盗窃,丢失了四十五台无人机。我们已经向情报安全部备案了。”

“嗯……等等,你们没有向公共安全中心报备吗?我们这里查不到你们有丢失无人机的记录。”

“抱歉,这四十五台无人机是本企业同地球联合政府签署的特殊制造合同的一部分,信息保密协议代码ISP046000317。如果没有调查授权,我们恕不能提供相关信息……”

安德莱挂断了通话。

“情报安全部……真见鬼。”

难怪他们只能通过海关的清查报告得知这些无人机已经丢失。但是这样一来就意味着走私案件并非出于IIM本身的授意,而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大乱子,而且已经被情报安全部接手,他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事了。可是作为一名警员的直觉总让他坐立不安。

“BISCI,接内线情报安全部,安保委。”

“安保委办公室,您是?”

“刑侦部三处詹姆斯安德莱。请帮忙查一下,IIM公司的信息保密协议ISP046000317是否在你们活动档案中?”

“稍等……对,在活动档案中。但是我想提醒一句,这个保密协议的甲方不是IIM公司,而是工业发展局和外务部。IIM公司是保密协议的乙方之一。”

“刑侦部三处有调看这个保密协议的权限吗?”

“没有。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何必来问我们。这不是刑事系统的管理范畴。”

“知道了。”

安德莱把身体整个地摊在转椅上。没有权限,没有线索,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何必对这种事情这么执着呢?这么喜欢侦缉走私案,不如去海关任职?安德莱摇了摇头。直觉,直觉这种东西是不准确的,却总会叫人兴奋。他由于权限不能追溯源头,但是反过来,如果顺流而下,调查这些产品的去向……不,他没有人手和资源去做这种涉及全球七个地区的跨国追查。安德莱拿起了林放在他桌子上的罐装咖啡,掀起了拉环,易拉罐由于气压的变化而发出了“啵”的一声。冰凉而苦涩的味道流入喉咙,他全身打了个激灵。

“核灾害保留地……阿拜尔斯酋长国?等等,这不正是他前天和我说的那个……对了,绝对的,就是这样。”

林对抱着头自言自语的他付以嫣然一笑。

“咖啡的味道还好吗,詹姆斯?”

“好极了!啊,由纪子,能帮忙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吗?办公室里的温度好像太高了,不利于思考。”



窗外是群青的深空。太阳刚刚降至云层之下,余晖将身后的天幕渲染。几架来自那不勒斯空军基地的战斗机在远处伴随护航,看上去就像是深灰色的鸟群。从首都起飞的这架空中客车AS9型超音速客机此刻正处在十二公里高度、以接近热障的二点七马赫全速朝着阿拜尔斯酋长国飞去,在机翼引擎后拖出长长的尾迹。

“你知道吗?这架客机在空军中的代号是‘主教二’——差不多可以理解为内阁成员的备用客机。”顾小姐说。我正一个人躺在三个人的位置上闭目养神——毕竟有着十八个座位的四号客舱就只有我和顾小姐两位乘客而已,顶多算上那个装着技术资料的密码箱。

“所以这架飞机会有什么特殊的安全措施吗?”

“有啊,法律规定不能有四名以上的内阁成员同时搭载这架飞机。”

“……那还真是叫人安心。”

“实际上特勤行动处8也派了人来——不过我们的安全不在他们的负责范围内。”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炮灰咯?”

“至少在飞机上还不算如此,毕竟恐怖分子不至于开着飞机来接舷战,他们会从地上发射导弹。”

“飞机果然是个众生平等的地方。”

顾小姐冲我摇了摇食指。

“平等这种事情在任何时候都不存在的哟。阁员所在的机尾办公区加装了抗冲击衬层和火箭助推装置,如果飞机出了无法挽救的事故,空乘人员就会让机尾脱离——然后情报侦查部启动一个叫做‘尾流’的方案,用两亿以上的税金预算去营救这些除了吃喝嫖赌之外并没什么用处的民选官僚们……以及顺道购买覆盖我们两个人尸体的国旗,假如我们还留着尸体的话。”

“您就不能嘴上积点德吗……”

“不能。”

顾小姐拆开果仁零食袋的包装,把半袋松子倒进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组长,请注意仪容。”

“哈?仪容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是和那些废物官僚打交道的时候才需要注意的吗?假如不工作的时候也要注意仪容的话,怎么体现出我们的职业精神?芥你不也是一个人躺在三个座位上吗?这已经不是礼仪问题而是公德问题了,是公务员失格啦!”

“我错了,我就不应该质疑您的。”

顾小姐又取出一袋零食扔在我的肚子上。

“晚宴是在七个小时后,在那之前只有不限量的零食和三明治。少年哟,请不要客气,尽管用这个把肚子填饱吧!”

“……谢了。”

“这样晚宴的时候就没人和我抢烤鱼了。”

“原来您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我拆开了零食袋。这次是果脯和糯米酥一类的混合装。还好,不是之前那个酒心巧克力,咬一口就会流出带着廉价酒精味的糖浆,险些滴在制服上。待会儿或许要出现在新闻媒体的镜头下,假如制服被沾染就太糟糕了。我坐起身,把皱在一起的领带重新捋平。对于平时习惯了不穿制服到处乱跑(美其名曰隐藏身份)的散漫生活的我而言,这一身实在是有点难以习惯,尤其是肩膀不够宽的境况下。我平时从不用枪,连战术枪套都没有特地去准备,然而这次两个人都被强制要求带枪——目前姑且是把枪封装好放在外交包裹里,然而到了目的地之后,究竟该把枪放在什么地方呢?这身衣服实在是过于贴身,实在是没有可以藏下一把枪的地方啊……

“顾小姐。”

“叫‘组长’谢谢。”

“组长。”

“怎么?”

“您到了目的地以后,该把枪放在什么地方?露在外面恐怕不太好,可是制服太紧了又……”

“放在这里?”

顾小姐解开了外套的扣子,枪套的尼龙带恰好从两侧腋下环过,手枪贴在山峰西侧,几乎要隔着衬衣完全陷进肉里了。

“有胸真好啊……”我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开什么玩笑,很重的!都是因为它,本大小姐在学校的时候每次都拿不到体育测试的最高分,气得差点去医院做乳腺切除手术好吗!”

“……”

顾小姐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还是把它当作负重练习好了。等到需要追求成绩的时候再切不迟。”

“那个……组长。”

“说。”

“您介意在山峰东侧给我的手枪一个家吗……我,我没有枪套……”

顾小姐抱起胳膊,转过头去。

“本来就已经很重了,芥你还要提这种过分的要求。再说了,你要是不带枪的话,该怎么应对犯罪分子呢?”

“呃……用拳头?我的左臂还是很有力量的。”

“哦哦,不愧是单身了二十一年的少年。”

“我、我不是说这个!”

“总之,你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必须得诚心诚意地求我才行。”

“怎么算是诚心诚意呢?”

顾小姐沉默了一会。就在我将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她转过身来,脱下了右脚的皮鞋,指着被黑丝袜包裹的脚尖。

“比如说,吻一下这里?”

“……可以换一种方式吗?”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大约就是所谓的“鬼使神差”?在几秒钟令人难堪的沉默后,我走到了顾小姐面前,跪在了机舱走廊柔软的暗红色地毯上。

我用双手捧住了正悬在我的面前的顾小姐的右脚。足尖也好足跟也好,我的指尖上是近乎于完美的身体曲线以及丝料顺滑的触感。透过黑丝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粉色的趾甲和白皙的皮肤,丝袜散发出轻微的汗味、以及若有若无的青草的气息,简直要让人沉醉了。

我闭住了眼,吻住了顾小姐的足尖。可是仅仅如此远远让人无法满足,我的舌头触到了她的丝袜,一点咸味在口腔中渐渐弥散开来。我的理性似乎早就被抽离了身体,消融在无穷无尽的甜蜜的黑暗中。

“已经够了……”

我听到顾小姐的声音。她的双手抱住了我的头,抚摸着我的头发。

“好啦,已经足够了。没想到你还当真啊。”

理性一脚踹开了通往脑髓的大门。血液轰地一下子冲到了脸上,皮肤热辣辣地渗出汗液,太阳穴边的小动脉跳动个不停。

“我、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你做了非常不得了的事哟。不过,出于公务员工作关系准则的要求,我们姑且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太好了。”

无论如何,佩枪的事情差不多是谈妥了吧。


大约四个小时后,一列呼啸而过的武装车队从阿拜尔斯王都破旧的大街上飞驰而过,掀起迷蒙的尾尘。我和顾小姐,以及特勤处的一名高加索大汉挤在车队末尾的装甲车上(顺便一提,这位大汉的屁股占据了三个人的位置,头顶在装甲车的舱盖上,实在壮观),我被空调的冷风吹得直打哆嗦。“我叫尼古拉,”满脸横肉的壮汉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假门牙。“你们是?”

“情安会的葵。”

“葵下面干活儿的芥,幸会。”

“……是情报系统的假名特务。”大汉嘟哝了一声。

“跑到这种国家执行护卫任务,想必很累吧。”顾小姐说。

“老天爷,干什么任务不累呢!毕竟护卫工作也指望不上其他人……至于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大概我也问不出来吧?”

“我们来抓一个叛逃的情报人员。”

顾小姐撒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让人钦佩。

“哈!叛逃都是去人自联,居然会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那还真邪门。”

大汉很无趣地望向舱顶。大概不能指望和他有什么更深入的交流了。

我从装甲车的防弹舷窗向外望去。道路两边站着猫腰驼背的警察们——也有可能是民兵,背着快要赶得上自己身高的十八式步枪9。警察背后是锈迹斑斑的金属栏杆,栏杆后面是挤在一起的人群,伸长了脖子、面容呆滞地望向车队,看起来如同饲养场里的牲畜,只是比牲畜瘦弱多了。他们头顶的电线杆上挂着红色的横幅,用地政联官语写着“热烈欢迎联合体代表前来考察”。几个只穿着裤衩的小孩成群结队地跟在装甲车后面奔跑。

“真羡慕这些精力旺盛的小屁孩。”顾小姐叹了口气。“这个年龄难道不应该是窝在家里打游戏撸管吗?”

“大概他们没有游戏机?”

“怎么可能!地政联每年都要缴获几百万台走私去保留地的电子产品,阿拜尔斯还和天马赛松10签订了总价值六个亿的采购合同,他们要没有游戏机,这些游戏机哪里去了?”

“您知道的还真清楚啊……”

“少年,你要是买了五百手天马赛松的股票,你也会很清楚的。”

我又望向这些孩子,他们已经显出体力不济的样子,被装甲车渐渐甩在后面。只有为首的那个孩子仍然兀自跑个不停。大概这样的追赶实在是有碍观瞻,警察们围了上去,一警棍把那个孩子打倒在地上。其他孩子也就嬉笑着纷纷散去了。于是舷窗外又变成了那样无趣的风景。我打开了芷传给我的【Destiny Successor】。

主菜单令人不愉快的怪诞背景音乐又响了起来。我得承认芷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很擅长技术层面的东西,然而基础的审美着实没有。这次我很明智地选择了教学模式,游戏弹出了对话框:

“好好看,好好学,你这个菜鸡!”

初始的手牌依然只有暴君,战车,弓手,教士和兽人。“玩家先攻”——正当我准备操作的时候,手牌自己行动了。明明依据常理应当先走低耗费的战车或者兽人,程序却先消耗了大半点数部署了教士。

对面移动了轻骑兵,刚好处在了正对教士的攻击位置,然而轻骑兵在当前部署回合并不能采取行动。兽人随即越过国界,将教士打成了残血。

完蛋了,下回合的点数该怎么同时打掉这两个单位啊?只要有一个单位不死,我方的核心输出单位,也就是教士,就必死无疑。如果我丢掉了教士,基本上也就意味着输掉游戏了。

轻骑兵超高的闪避只能用魔法来对付,但是下回合就算部署暴君,也无法立即进行施法;如果使用教士的范围伤害法术,则伤害不足以杀死轻骑兵或者兽人中的任何一个……就算我再部署一个单位杀死兽人,轻骑兵照样会在下回合解决掉教士;如果教士向下逃跑,也只能移动三格,依然处在轻骑兵和兽人的追击范围内;如果下回合部署回复卡牌【密医】,也只能回复教士百分之七十的血量,同时我就不能解决掉任何一个敌方单位,那么教士同样会被轻骑兵和兽人共同杀死。我想不出任何教士可以幸存的理由。

“玩家的回合!”

教士咏唱了魔法【青色火焰】!

奇怪的是,教士并没有试图让魔法的范围同时覆盖到敌方的两个单位,而是比我预想的位置下移了一格,只伤害了兽人一个单位。教士随即向下移动了三格,这也是它能够移动的最大距离了。

程序接着部署了弓手,一箭射死了兽人并移动到教士的左侧。

原来如此!

当教士的魔法【青色火焰】在释放的回合只攻击到一个目标时,就会触发特性【灼热之地】,魔法的效果继续存在一个回合,对经过施法范围的双方单位造成每格百分之三十的伤害。经过了这番操作,【灼热之地】的范围恰好封住了轻骑兵的进攻路线。倘若轻骑兵想要进攻教士,就必须承受地图上总计四格、也就是百分之一百二十魔法攻击的伤害;同时,轻骑兵在接近教士的时候还将受到四格弓手的迎击伤害,这样算下来,它将会刚刚好死在教士的面前,来不及进行攻击。因此对面只能放弃追击的意图。我方使用看似脆弱的高价值目标引诱对方单位进行交换,然后通过极限的控血保存了教士,使对方白白损失了兽人卡牌——但是这也太过极限了吧?我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否会派单位、派什么单位来追击教士,倘若对面使用远程单位,比如弓手或者吹箭祭司来攻击呢?弓手可以每回合移动三格、追着教士射击,吹箭祭司则能造成一个持续掉血的负面状态,这时候我就不得不使用密医来回复了,但是回复量是否足够呢?对方也可以在使用弓手之后不出任何其他牌,从而在第二回合攒出足够的点数部署瘴气来压制密医的回复量,届时教士又是否能够生存下来?要考虑的变数实在是太多,脑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不会吧,难道我只能用出那个了……?”

我摸了一下制服的内兜,讽刺的是,作为一名警察,我没有随身带枪,倒是带上了芷送给我的TANT29注射器。

可是鼻腔注射一定很难受。我到底该如何是好?而且顾小姐和旁边那个尼古拉大概都不知道这种注射剂的存在,万一被他们当作“麻药使用现行犯”,误会可就大了,而且还解释不清——

“这不是麻药,这只是一种能增强脑力的神经递质类似物……”

“那可不就是麻药么!”

正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通讯提醒亮了起来。是詹姆斯。

“芥,你已经到阿拜尔斯了吗?”

“是啊。不过现在还在装甲车上面,没有到目的地……”

通讯切换到了加密频道。

“你现在不用回答,听我说。我有一项调查需要你帮个忙。我已经申请到了紧急调借公钥11,代码已经上传到你的终端了。这项调查是绝密的,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就连——”

“就连葵也不行。” 詹姆斯打断了我。“拜托,我本来是想直接申请部门合作协议框架,让葵知道内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高层似乎觉得这个调查很敏感,最后只允许对你进行紧急调借……据说是惊动了‘圆桌’12的大人物,而其中某个大佬指名了你。我很抱歉,但是请你帮我们刑侦部一个忙,可以吗?”

“可是……”

“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就询问一下阿拜尔斯的海关负责人,请他查查最近是不是有IIM生产、产品编号以RKX开头的无人机流入,是谁负责运输,去向是哪里。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包括特殊手段调查,但是如果被发现,政府会声称这是你的个人行为。查到之后给我发一条加密信息就好。可以吗?”

“……明白了。”我回答。

“总部的通信?”

“一个朋友的私人联系。”

顾小姐没有再追问下去。



此刻在距离车队四十公里处的酋长国皇宫,微风轻拂着御寝吊顶悬垂下来的水晶挂饰,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莱昂·弗里斯曼·厄内约瓦罗·阿卜杜利·齐·阿拜尔斯二世大酋长刚刚从午睡中醒来。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每天都需要至少十个小时的睡眠。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伊莲娜的脸离自己相当得近,于是脸颊一下子泛起了红晕。

当他还是阿拜尔斯王储时,伊莲娜作为刚刚从大学毕业、通过了入宫审核的新人,被分配来做他的秘书官,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在深宫中,伊莲娜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愿意停下来听他说话的人。而自从两年前他的父母——也就是阿拜尔斯一世大酋长夫妇——死于一场失败的军官政变13,他被众贵族推举继位以来,他能够彻底信任的人似乎也就只剩下了伊莲娜。

“地政联使节团一个小时后就要到了,陛下。请您洗漱一下,准备下午的会面。”

“好。”

伊莲娜依然像往常那样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为莱昂换好了衣服。莱昂感觉到她的指尖抚摸过自己的后颈,皮肤传来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说实话,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去见什么地政联的代表团,只想在这里和伊莲娜多待一会。“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是这样想的。不要有什么代表团,不要有什么元老议院,不要有那些啰里啰唆、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却一肚子坏水的贵族;只要伊莲娜在这里、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就足够了。可是这种东西对于这名十四岁的大酋长而言也是太过缥缈的妄想。

“伊莲娜,今天下午安排的议题是什么?”

“主要是与地政联首席代表安娜·柳德米拉·斯捷托娃的礼节性会见,陛下。但是作为会见仪式的一部分,地政联将会向我们移交一部分农业自动化生产系统、城市无人机安保系统和重型运输机的技术资料,以表现谈判的诚意。面见人员和议题的相关资料已经上传到终端,您随时都可以查看。”

莱昂沉默地盯着眼镜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伊莲娜。”

“陛下?”

“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妾身怎么看是说……”

“和地政联建立外交关系,果真有利于我等吗?”

伊莲娜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

“陛下说的‘我等’,是指哪些人呢?”

“倘若就是指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全体臣民的话?”

“妾身不敢妄议国政。但是妾身以为,既然建立外交关系是元老议会的决议,这个措施势必有利于整个贵族阶层。而至于庶民和一般官僚,情况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你说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吗……”莱昂苦笑道。“是啊,现在真的是坏到极点了。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民,做为地政联的奴隶而活着,总好过作为酋长国的自由人而饿死;对于朕这般的王族,作为地政联的傀儡而活着,总好过作为暴君被推翻下台吊死……可是这到底是谁造成的呢,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自从朕登基以来,通货膨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亚欧国的经济学家告诉朕说去年我国的物价足足涨了三十倍,而生产总值反倒下降了百分之十五;酋长国中央银行却告诉朕说这种程度的通货膨胀是良性的,生产总值下降是因为民权运动14的恐怖袭击打击了农民的生产热情,所以根本没什么可担心。三十倍!百分之十五!会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家破人亡,他们却告诉朕没什么可担心的!何况民权运动一直都有,皇考在位的时候他们比现在还要猖獗,生产总值不见下降;凭什么现在反而受到影响?朕召见了议长,叫他做出解释,他倒胸有成竹,说是财政厅早就设计好了方案,准备近期和地政联正式建交,引入地元15作为本国的第二货币;同时还要向地政联的投资方全面开放本国市场。如此一来我们还叫什么酋长国?干脆叫做地政联阿拜尔斯行省好了!”

“陛下,外面可能有元老议会的人,请您……”

“朕知道,他们也不会在意朕说什么,毕竟总不能解散议会——这是连皇考都没有办到的事。朕并不在乎到底受谁的掌控,元老议会和地政联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朕该怎样向国民解释?他们一直以来尊敬服从的王族把他们像牲口一样出卖给外国人?苍天在上,以阿拜尔斯家族的荣誉为名,朕决不能这么做!”

伊莲娜从未见到莱昂如此激动过。她略微露出了讶异的神色,随后似乎陷入了沉思。

“……伊莲娜?”

伊莲娜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先皇未曾做到的事,陛下未必不能做到。有陛下如此坚定的决心在,一定能给许多臣民走出困境的鼓舞吧。”

“……我明白了。作为君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也多亏了你介绍,上次朕与民政厅长官以及宣政厅次长都谈过话,感觉大有裨益。朕得想办法让宫廷中多一些这样的革新派年轻官员,国家才能从那些老朽贵族的手里挣脱出来——下次何时能够再面谈,就由你来安排一下吧,别让元老们知道。”

“妾身遵旨。”

在伊莲娜站起来的一刹那,莱昂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伊莲娜。”他说。伊莲娜愣了一下,俯下身来,冰凉的嘴唇触碰到他的手背。

“……无论怎样,妾身都会同陛下站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莱昂似乎听到了这样的细语,可他并不确定。伊莲娜离开时随手轻轻带上了门,颤动的空气使得水晶流苏再度鸣响起来。莱昂揉揉眼睛,望向巨大的檀木座钟,黑曜石表针正指向下午两点整。


“所以这手提箱里到底装了什么?感觉完全没有重量啊……”我轻声地问顾小姐。代表团一行人,不,半行人正跟在两个穿着极其浮夸的鲜红色礼服的宫廷卫兵身后,穿过酋长国皇宫幽暗而狭窄的青石甬道。那个名叫尼古拉的特勤处大汉一到目的地就去酒店休息了,着实叫人嫉妒;而我和顾小姐由于护卫着一到达就要立即移交的机密文件,不得不跟着代表团“第一梯队”去皇宫进行礼节性会见。

“不要说话。”顾小姐回答道。我猜她现在心情可能并不好,因为左右两边都有手枪在压迫着胸部,一定十分沉重。她板着脸走了一会儿,停下来说:“可能是芯片一类的东西吧。用这样的箱子只是让人无法判断内容物的障眼法。”

“这样啊。”

“真好啊芥!明明提着很轻的东西,但是在旁人看来你才是负重的那个。至于我,谁在乎我的实际感受呢?”

她果然为这样简单的理由生气了……

“要、要不明天还是把枪让我带着吧,我其实可以——”

“哼,得了吧。”

被顾小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此时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首席代表、地球联合政府外务次长A·L·斯捷托娃女士。斯捷托娃女士是个六十多岁、消瘦干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不,严格意义上应当说是个老小姐,据说她至今从未谈过恋爱。不同于联合政府内阁的绝大多数阁员,斯捷托娃女士是以无党派独立议员的身份一步步取得政治上的威望、最终利用各党派对内阁成员的争夺而特选入阁16的,这样罕见的传奇经历以及难能可贵的中立态度实在是令人尊敬。她似乎是听到了我和顾小姐的窃窃私语,转过头来用责备的目光瞪着我们。她的气场太过锐利,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顾小姐倒是惫懒惯了的样子,丝毫不以为意,不愧是情侦局的著名问题儿童。

与斯捷托娃女士并排的是阿拜尔斯国元老议会议长阿托鲁·阿卜迪·齐·拉巴萨尔:这是个肥胖的老头子,脸上的脂肪层层叠叠,红色的鼻头油光发亮。他的眼窝深陷,绿豆般的小眼珠却灵活地转动,目光游移于各个代表团使节之间。据说拉巴萨尔议长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原北非地区的大贵族,而他也已经在议长的位置上坐了整整三十年时间,堪称政坛不倒翁;同时他也是——根据出发前临时补课看到资料上的说法——最得阿拜尔斯王室信任的枢密顾问。我本以为他会长得更加“贵族”一些,结果看起来反倒像是个精明乃至于狡诈市侩的富商,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大酋长陛下正在等候与各位会面。”当我们到达走廊的尽头,卫兵转过身行了举枪礼。面前刻印着种种不可名状浮雕图案的古铜色大门缓缓向左右移开,灼目的光芒照射进阴暗的甬道。面前正是皇宫政务总殿,被人称作“水晶核心”的场所。夕阳殷红的余晖透过冰洲石筑造的天花板与墙壁,又被壁面上雕刻着错综复杂的纹饰所折射,破碎成亿万闪耀的残片。象征着王族的淡紫底色、用金线绣着战神纹章的地毯从门口一路延伸至殿堂正中,在那里的王座上坐着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面色拘谨而阴沉的少年,这大概就是阿拜尔斯二世大酋长了。一名身着黑色套装的年轻女性低着头站立在王座后,似乎是侍从或者秘书一类的角色。不知为何,这名女性总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当我望向她的时候,她也在通过某种方式观察着我——我这么想的时候,拉巴萨尔议长已经先行走上去,口中念念有词:

“Modier Sipo Laus’ Kongte, Modier Sipo Laus’ Kongte, Kongtia Pung Kire Modial!17

“大概就是赞美王族的意思。”顾小姐小声对我说。

在距离少年还有数米之遥的地方,议长跪在少年的面前,匍匐前进至他的脚下。“Plein Pocia!18”少年说道。

议长便挣扎着起来,躬着身说:“地政联的使节们已经到达,求请陛下面见。”

“见!”少年回答。于此同时他从王座上站起来,对着斯捷托娃女士说:“远道而来,招待不周请见谅。请一同去会客室就坐吧。”

“有劳国王陛下了。”首席代表回答。

少年又走过来,同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一一握手。同末席的顾小姐握手时,他说道:

“久疏问候,皇考与朕过去曾受武调一处19的诸位护卫周全,嘉许之情未能传达,皇考生前时常因此感到遗憾。不知南警官如今可好?”

“遗憾得很,陛下。南处长不久之后就不幸殉职了。不过我身边的这位……”

少年愣了一下,仔细端详着我的脸。他的眉毛突然扬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然那时朕还十分年幼,但南警官的样貌却一直未能忘怀……你叫什么名字?”

“代号是‘芥’,陛下。至于名字……”

我望向顾小姐。

“抱歉,我们如今不再隶属于武调部,而是以情报安全官的身份前来贵国。”顾小姐说。

少年的目光突然黯淡了。

“原来如此,倒是朕唐突了。那么就请各位前往会议室吧。”他转身向宫殿深处走去,身边的那名侍女一伸手道:“请各位客人走这边。”

议长露出歉意的笑容道:“陛下年幼,或许礼节未尽……”斯捷托娃女士摇了摇头:“一国之君有些真性情也未必不是万民之福。”于是代表团一行人便零零散散地跟在大酋长身后,也朝着会议室走去。



沙漠地带在入夜后,气温会以皮肤可感的速度迅速从正四十摄氏度降至冰点以下——这种极端的气候在这几十年间变得愈发恶劣,有研究者认为这是由于核灾害摧毁了沙漠北部曾经绵延上百公里的灌木植被。就连平时衣着随便的“大J”也不得不把他那件破破烂烂的旧毛衣从箱底拉出来套上,才有可能在帐篷外稍作停留。整个营地在沉睡,有的人却注定不能入眠——他面前站立着哆哆嗦嗦的年轻人们。在说话前,他仔细端详着他们的面庞。

“我很抱歉今天才告诉你们这个决定。但是请你们理解,毕竟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他说。

“站在这里的各位,是我们人民独立运动中的精英。如果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任何重建的希望,你们就是这样的希望。我相信各位也都充分地理解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并且坚信自己能够担得起,才因此呆在这里——说实话,这里气候实在是太差。我们早就该换换地方了。”

“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和现在的你们一样,带着一个看起来虚无缥缈的理想,做着不合时宜的工作。那时愿意去听我说话的伙伴很少,仅有的几个也先后被当局杀掉,因此我差不多是孤身奋战。”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也变成了半只脚踩进棺材的糟老头子,可是我能为这样一个梦想做的,实在是太有限了。我觉得自己就在这样找不到方向的挣扎中,虚度了几十年的光阴。好在最终还是能够遇到你们,能够和你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我很幸运。”

“正因如此,无论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牺牲,对于我们都是难以接受的损失。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有一个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能够让我们的声音被世界聆听、拯救许多无辜的人,壮大反抗力量的机会。可是如果你要问我是否有风险——风险很大,但值得我们去做。我们可能会死人,甚至大概率会全军覆没:没错,几乎一定会这样。但是一旦成功,就能让更多的人摆脱奴役;就算失败也足以将我们的声音传遍世界。我认为这值得我们为之赴死。”

“在我宣布这个计划之前,我给各位一个选择的机会。有谁觉得现在还不是献出生命的时候,尽可以去那边督察营的帐篷里。在我们执行计划期间,为了避免消息走漏,需要你们委屈一下,不要和别人接触。但是这并不可耻。感到不理解或者缺乏信心,并不意味着你是个懦夫。不是每个人天生就能成为战士。要离开的,现在就请便吧!”

并没有任何听众离开。

他扫视着年轻人们。

“这个任务不需要这么多人。既然没有人主动离开的话——”

“事先说一句,我是不可能离开的。我想,您是需要我来操作那些‘小家伙’的吧?”蚁狮点燃了一支烟。

“没错……那么‘珍’?之后会很危险所以——”

“马可去的话我就要去。我可不放心他一个人。”

“您是不可能赶我出去的,”马可抚弄着珍的马尾,接过话茬。“如果我没搞错,您已经好几次公差都不带我了。这不公平。”

其他人也都以责备的眼神望向他。

“您不能把一个战士叫出来却不带上他。这是一种羞辱。”

“大J”,他叹了口气。“那就拜托你了。我不在的时候,需要有人看管着新来的小家伙们。如果我不能回来——”

“我们拼上命,至少也能把您送回来。”蚁狮说。

“我是说万一,”他淡然地纠正道,“毕竟形势比人强啊。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来,蚁狮,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大J,没什么问题吧?”

“说实话,”大J歪着头说,“如果您是要现场指挥什么作战行动的话,那算是我的本行……”

“这不只是一次作战行动。我已经决定了,执行吧。”

“是,您说了算……皮克?你过来凑什么热闹?”

皮克睡眼惺忪地探着头过来,只穿着背心短裤,在寒风中冻得一蹦一跳。

“你们在干啥呢?”

“在开作战会议……不干你的事,你快回去睡吧。”

“我不回去,我也要参加。”

其他人一阵哄笑。他也不禁莞尔。

“你太胖了,真打起来你跑不动,会拖我们后腿的。”

“我当然能跑动!你看!”

皮克光着脚朝着远方的沙丘跑去。他的身体不协调地一扭一扭,赘肉在胳膊和大腿上甩动,像一只撒了欢的沙皮狗,不过跑得确实很快。他冲到了沙丘的脚下,又折返回来。

“怎么样!”皮克喘着粗气,从嘴里吐出混杂着沙子的唾液。

“好啦好啦,你确实跑得很快,厉害。”他说。“我保证下次一定带上你。我说话算话。”

皮克涨红了脸。

“我还能修车!万一你们在路上车坏了呢!打仗的时候车坏了修不好,岂不是完蛋了吗!”

“要不然就带上他吧。”蚁狮吐出了一个长长的烟圈说道。“我会看着他的。”

他思考了半晌。

“也好。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也不多。你跟着吧。但是必须听蚁狮指挥,不能乱来,知道了么?”


晚宴是在皇宫顶层的青金冠冕大厅举行的。除了环绕在皇宫四周、以锐利的金属天线直指苍空的信号中继塔,这便是整个阿拜尔斯王都的最高处。十二根高强度合金支柱自角隅斜立,在如夜空般暗蓝色的穹拱处顶端交错,托起硕大的黑胡桃木平台——这样的平台一定是工匠的得意之作,四块完整的木料按照其自然纹理被镂空成不同的形状,彼此拼接搭建,形成了鸟笼般的复杂结构。数百点闪烁的灯火栖身于鸟笼中,宛如黛色夜空中的星辰,拱顶下的大厅内却明亮堪比白昼。厚重的帐幔从十米高的幕墙上垂落,遮住了支柱间的窗,两国的旗帜悬挂在大厅正中。手托高脚杯的侍者在餐桌间穿梭,酒液在暖色的灯光下摇曳着迷人的幻彩。

大厅中央的一桌坐着大酋长、议长与首席代表女士,之前见到的侍女也在他们之间充当书记。议长摇晃着酒杯、脸上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似乎在与首席代表交谈着什么;后者却依然是惯常的扑克脸。在这一桌的周围,是代表团的技术官员和元老议会的议员们——尽管他们的座位间杂在一起,促进了交流的便利,但大多数人都陷入了语言不通的窘境。地政联的官员们几乎从没接触过当地语言,而元老院只有少数青年议员能够说出流利的地政联官语。毕竟桌边的议员中还有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以及近乎于半身不遂的老人,这些人甚至无法不失礼地完成晚餐,更不能指望和他们有什么有效的交流了。

在中央区域淡紫色的地毯之外,场地西侧坐着阿拜尔斯王都市政府的官僚们:他们似乎对于这个王宫中正在进行的外交事件毫无兴趣,只是一边窥伺着大厅正中的贵族们,一边以相当可观的速度消耗着餐桌上的食物和酒水。场地东侧则被诸如我与顾小姐一类的地政联代表团随行人员所占据。下午在车上遇到的高加索大汉就坐在邻桌,自顾自地把一瓶酒吨吨吨灌进喉咙。他的身边是一位黑而瘦的东南亚(?)女子,正皱着眉头责备地望着他。这些人大概都是特勤处的警员吧。

“待会儿晚餐结束好像还有舞会,要搞到凌晨一点钟……怎么样?干脆吃干抹净就溜回酒店去?”顾小姐在我耳边小声说。

“呃,好啊——”我的视线正在全力搜寻一个男人,同时心不在焉地回答。“啊,不,我想我还是留下来跳一会舞吧……要不您先回去?”我必须寻找一个可以和他商谈的机会,舞会或许就是绝好的场合?

“什么!没想到你还好这口!”顾小姐惊愕地瞪着我,与此同时我在西侧最边角的餐桌上找到了阿拜尔斯海关局局长的面孔。“啊,呃,是啊,我好久都没有跳舞了,上一次还是在警校的时候……”

顾小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

“警校里有举行过舞会?”

“我、我私下里和女生两个人跳的……”当然这都是我信口胡说的。我神经质地捏紧了手中的卷饼,烤肉的汁水滴落下来,在洁白的桌布上留下了刺眼的放射状污迹。

“真有你的,还挺会玩的啊。怎么,又想回味一下青春的美好咯?”顾小姐歪着头露出微笑,手中的餐刀捅进烤羊羔体内。刀刃落下的时候切断了数厘米厚的肌肉纤维,在金属托盘上敲出“当啷”的一声脆响。

“不是您看,我自从变成了社畜公务员,似乎一年多以来都没什么像样的娱乐活动,这这这不是刚好有机会,又是和外籍人士交流的场合,我也想锻炼一下自己的交际能力……”

“你好歹算是涉密部门的人,没事和外国人混在一起做什么交际?”

“……”

顾小姐叹了口气,在酒杯里满上了葡萄酒。

“虽然我呢,也很能理解芥作为青春萌动的少年,想要在舞会上泡妞的心情。毕竟这样的异域风情的女性在地政联并不多见……”

“我并没有想要泡妞……”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顾小姐对我摇了摇食指。“但是呢,作为你的上级,我对于你在国外、尤其是重要外事场合的言行负有监督的责任。万一你的舞伴其实是人自联的间谍,想要给你下套、让代表团在这里出丑呢?总而言之,如果你要留下来参加舞会,那么我也必须在场。”

“诶,这样啊。”

比预想的结果要好一些。

“怎么,害怕和我跳舞咯?我还懒得和你跳呢。谁愿意你找谁去。”

“不不怎么可能……”

“其实你一想到要和外国的女孩子跳舞,就已经高兴到下体都有反应了吧!我就知道,芥你其实是个欲求不满的色情狂,只要见到女孩子就想去交际,然后就要约会接着开房,天天干些没羞没臊的肮脏勾当,亏本小姐还大慈大悲地和你分享同一个办公室,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回去以后就让你在走廊办公吧。”

“……顾小姐,您是不是凭空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联想。”

顾小姐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夜空,仿佛完全没听到我在说话。

舞会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开始的。乐队的演奏不大专业,常常出现奇怪的错音,但是气氛还是渐渐地热络起来了。我很庆幸海关局局长并没有和顾小姐一样产生“吃完就跑”的想法:他此刻正一个人瘫在靠墙的沙发椅上,怔然地望着客厅中的男男女女们,像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海豹。

“您好,局长先生。”

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会说官语,毕竟这里的“方言”实在是太过冷僻,学校上的外交课程甚至提都没提过。

局长像是被烫了一下,全身缩在了一起。他缓缓扭过头来,端详了我几秒钟。

“您好……您有提议?”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

情况似乎介于好与不好之间。

“我是地政联安全机构的芥,我想咨询您一件事情。”

“咨询事情,什么?”

“海关的进口情况,我们在调查走私案件,有人把无人机偷运到这里了。”

“案件……什么案件?”

“走私案件,走私无人机。”

“什么案件?抱歉,走,走什么?”

“有人偷偷地把天上飞的机器,没有告诉我们,就运到了这里。你们海关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人在偷偷运送这种机器进来?”

“我们海关工作多,文件记录不公布。你问负责的大臣……”

“我们下午刚刚谈过。他让我问您!”

我毫不犹豫地撒谎了。从局长那副唯唯诺诺的气质来看,他是断然不敢找上级大臣对质的。“如您所知,我国正在寻求与贵国加深经济合作的机会,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们格外担心贵国在海关检查过程中的疏漏,局长先生。财政大臣向我们承诺彻查海关工作中的贪污渎职行为,但我们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疏漏——假如我们能找到支持这种猜想的合理解释的话。这也正是我私下问您的原因。”

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移开了目光。但我持续地瞪视着他。

在过了大约十秒之后,他站起身来。

“您等待一分钟。”

他吃力地把啤酒肚从沙发与摆满了玻璃杯的桌台间挤过去。“Modiua Siulamo…”20他小声嘟囔着。“Ljukha! Ljukha Mudjatia!”21客厅另一面,一名身着舞会礼服的年轻女孩应声走来——说是年轻,大概也只是和我同龄罢了——从外貌看来确是本地人,头发却拉直了、染成了像是顾小姐那样乌黑的颜色。局长先生和女孩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

“Ljukha,我的助理,做缉私档案……您们两位交谈。”

他一说完就立即像躲瘟神一般畏畏缩缩地逃离了客厅。

女孩嫣然一笑,向我伸出了手。

“我叫琉卡·缪佳希娅,是海关局的首席助理秘书。但您也可以叫我刘嘉琦,这是我的地政联官语名字……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可以……虽然我也不太擅长,请您多指教。”

琉卡的官语比起局长先生显然要好多了,这是唯一一件叫人欣慰的事情。

我挽起她的手臂,走到了客厅中央。不同于覆盖着厚重地毯的青金冠冕大厅,这里的地板像是打了蜡一般光洁可鉴,映射着金色的吊灯,几乎要使人目眩。倘若之后因为没看清脚下而摔跤出洋相可就太糟糕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女孩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上。说实话,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和任何异性跳过舞:尽管警校曾经开设过这样的课程,可因为男生太多,我的舞伴是詹姆斯·安德莱警务。至于“私下和女生跳舞”这种事情则纯属胡扯。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呢。”女孩望着我的眼睛,带着半是撒娇的语气,让我的颈后冒起了鸡皮疙瘩。

“抱歉……因为是在安全机构工作,所以您只能叫我‘芥’……”

“这样吗……但是‘芥’听起来也很好,给人很清新的感觉。”

“您的官语真好。真可惜我没有机会学习你们这里的语言,刚才同局长先生交谈实在是费了一番周折……”

“如果您想学习这里的语言,我可以教您……但是这里的语言比起地政联官语实在是太野蛮了,其实也没有学习的必要。”女孩的舞步同她的官语一样娴熟,一定是从小接受了良好教育的结果,相比之下我的举止就要笨拙多了,只能勉强跟随着她的步子,在客厅拥挤的人群中回旋,数次几乎踩到她的脚。所幸乐队演奏的正是我幼时不知听过多少次的和风舞曲,因此至少在节奏上还不会太过生疏。

“芥先生觉得这里的舞会相比地政联的舞会如何呢?”琉卡突然这样问道。“地政联的女子,一定比这里的更加优雅吧?”

“不,舞会在哪里大概都是一样的……而且像您这样出众的女性,即便在地政联的舞会上也一定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女孩低下了头。

“芥先生您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

“我即使是在这里,也谈不上出众吧。”

“那是因为您缺乏展现自身优秀的环境。倘若您在地政联工作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

琉卡的目光突然黯淡了。

“先生,我有些累了,可以休息一下吗?”


我们挽着手从人群中穿过,走回客厅另一侧的沙发。尽管是二月中夜,宫殿厚实的花岗岩墙壁与双层抗冲击钢化玻璃落地窗完全将零下数十度的严寒挡在了王都人影寂寥的街道上,在厚重屏障的内侧,是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灿烂堂皇的灯光、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管弦乐队合奏,是翩翩舞动的绅士淑女们,是酒杯中摇晃的金色与刚刚烘焙出炉的餐点香甜的气息。不知是因为供暖太足还是因为的确疲惫了,琉卡从旗袍领口处露出的雪白脖颈渗出了点点汗珠。她从桌上拈起一杯冰柠檬汁——“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这样提议道。“我不太熟悉这里的结构,可以请您带路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

我的目光再一次瞥向客厅中央,希望能够找到顾小姐的身影,然而她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希望她不要因为找不到我而抓狂吧……不,要是被她找到或许更糟。

我同琉卡穿行在环绕客厅外侧、盘旋而上的甬道。烛光很阴暗,甚至在角落持枪执勤的士兵都只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琉卡的高跟鞋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乐队的演奏从甬道那一头隐隐传来。“这上面是……?” “上面是阳台……您看,马上就要到了。”琉卡回答。

她推开了门。

半球形的玻璃穹拱浑如一体,包裹着整块汉白玉砌成的、悬在半空的平台。护栏上缠绕着悬挂紫水晶的白金链条,在漆黑的夜幕中发散出暗淡的荧光。宫殿外的寒风冲击着穹拱,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穹拱外是耸立的信号中继塔的尖顶。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阿拜尔斯王都的西侧:拱卫着皇宫的阿拜尔斯近卫警备局、王立综合学院和王都金融大厦;这三座建筑之间的权杖大道与御子大道穿过了王都核心圈之外、灯火寂寥的老旧低矮的建筑群,向着地平线不断地延伸出去,消逝在远方群山黑黢黢的轮廓之中。

“也没什么可看的吧,芥先生?”

“不,我在地政联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观……那里的夜晚实在是太明亮、太嘈杂了。反而这样寂寥的景象会更适合独处的时光。我很喜欢。”

“……我很羡慕会这么想的芥先生。”

不知何时,琉卡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衣袖。

“这是我站在皇宫的阳台上,看着这样的景象的第一千一百三十七个夜晚。在这之前,我已经站在王立综合学院的女生宿舍天台上,将这样的景象看了两千一百九十个夜晚。在今天之后,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夜晚,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

“琉卡没有考虑过换个工作?”

“对于皇宫中的女官,是没有选择的,芥先生。有背景的人也许还有外派到地政联工作的机会,像我这样没有背景、靠着学业通过公务员考试的人,就只能等待。等待着陛下将我赏赐给某一位官员做妻子,从这里,到那个人的家里去。我只是从一只笼子被转卖到另一只笼子的夜莺而已。”

“……”

“芥先生刚才说自己不太擅长跳舞;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舞会——或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琉卡抬起头,望向被玻璃阻隔的、深邃无尽的夜空。

“但是我很满足了,芥先生。能遇见您。至少能和来自地政联的客人跳一支舞。能和我……讲讲在您的国家,生活是怎样的吗?”

可是很快地,琉卡低下头,叹了口气。

“不,还是请您不要说的好。”

“我不会跟您讲这些的,琉卡。”我回答道。“您应当自己去体验才对。”

“芥先生?”

我要——

我要用谎言毁灭这名女子。为了任务,为了自己的国家。

这不是什么好的理由,可是我必须——自从我进入情安部,成为一名“特务”,我理应做好了这样的觉悟——手上沾染血和灵魂的觉悟。我准备好了。

“琉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天意,但是恰好有这样的机会。地政联正在追查一批被走私到这里的无人机的下落,但是正如你所知,我们并不完全信任财政厅和海关局那些老朽的高层;我们需要同年轻的官员合作,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能够向我们提供这批IIM生产的无人机在海关的登记和追踪信息的话——”

琉卡睁大了眼睛。

“可是……”

“我明白,你们的工作有相关的信息管理要求。我们已经向财政大臣以及海关局长申请了相关权限,这也就是局长先生将你介绍过来的原因。但即便如此,我们不希望打草惊蛇,所以必须绕过一般的信息调借流程。我们需要一个人来帮助我们,不仅是现在,也包括后续的长期合作。这个国家的政府机构存在许多问题,如果要深化外交关系,我们就要想办法一步一步地改善这些问题。穆佳缇娅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合作?”

琉卡以迷离的眼神看着我,她显得十分恍惚。

“尽管我不知道上面的那些人怎么想,但是我个人非常希望今后能在地政联再次和你相遇。你可以来看看地政联首都的夜晚,和首都的各国外交人员和社会名流一道,出席春藕阁饭店的舞会——我非常确定,你一定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啊、抱歉,我这么说有些太自作主张了。你不愿意的话也是完全……”

“我愿意。”

琉卡突然打断了我。她抿紧了嘴唇。

“请告诉我你需要调查的货物编号。我会在明天早上会谈开始之前,把相关信息发给你。”

而我,只是默默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琉卡。请放心,我们会保证你的个人安全。”

“芥先生。”

“怎么?”

“请帮助我。帮助我和这个国家,改变这一切。我是相信着你,才愿意做这些。”

“我明白。”

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我不值得信任,而她将会或迟或早溺死于希望中这个事实。


当我再度和琉卡挽着手回到客厅时,顾小姐正抱着胸倚靠在廊柱上。我的心向下一沉,而她径直朝我们走来。“Mellokoh Telli,”22 她微笑着对琉卡欠身,“Sip Chee’ Yaikaang Laus Kirey, Yaikino Tellani Besi, Loyokha?”23

“Loyokha. Mellokoh Telli.”琉卡回答道。她向我们答了礼,便径直离开了客厅。

顾小姐瞪着我。

“你中间去什么地方了?”

“去阳台上吹了会儿风……本来想和你打个招呼的,结果根本找不着你啊。”

“你这家伙果然是去泡妞了吧!”

“不是,我总得带着舞伴——而这个舞伴总得是个女性吧!如果一同去阳台吹风就算是泡妞……”

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从上面拈起了一根十数厘米长的发丝。

“一同吹风,然后她把头靠在你的肩上?以舞伴而言,你们还真是有够亲密的。假如我没有等在这里,你怕不是今天晚上要有本地民宿可住了?”

“……”

“算了。”

顾小姐向我伸出手。

“……我,我没什么可以上交的东西……”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这个老大姐跳舞吗?”

“……不敢不敢,荣幸之至。”

我同顾小姐转圜至客厅的中央。此时正是夜间十点半,舞会已经接近了尾声,而客人们也陆续离去,客厅中唯有寥寥数对男女仍在生疏的音乐中划出舞步。顾小姐的手并没有搭在我的肩上,而是紧紧地扣在我的后颈,叫我喘不过气来。我们已经共事了整整一年啊……我突然想到了这样的事情。可是但就一支华尔兹而言,我们的配合实在是过于拙劣了:不是她向某个方向突兀地迈出一步,使我差点摔倒,就是我步调一乱,几乎踩到她的脚。

或许是我太紧张了吧,毕竟是同自己的上级跳舞,而且还有事情瞒着她。顾小姐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到底应当是怎样的关系?在这一年间,我似乎和她共同经历了许多,可是同时又似乎对她毫无了解。她总是习惯于甩给我们已经完全规划好的、碎片式的任务,而独自解决案件的关键部分:在末了的报告中,却又不吝将成就归功于下属的贡献。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大概算得理想的上级,但总像是缺了什么,以致于让人无法亲近。当我想要对她的想法多一些了解时,她便带着轻佻的笑容、熟练地插科打诨敷衍过去——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独特的驭人术?

“芥。”

“怎么?”

“按理说我们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我不该阻止你放松一下。”

“……嗯。”

“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呃,没有啊。”

“其实我不太在乎你搞什么幺蛾子,因为以你的能量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我也不相信你会蠢到做什么渎职的事情。”

“……”

“但是我很担心你把命搞没了,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芥,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不是,您为啥总会怀疑我在隐瞒什么……我真的只是和一位小姐去跳舞而已。”

“原来如此……”

顾小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瞬间,她的鞋跟狠狠地跺在了我的脚上。接着她一把抓住我的领带,将我蹦到嗓子眼的一声痛叫勒回了胸腔。

“原来你还真的只是去泡妞了啊!你这个色胆包天的渣男!”



地政联时间凌晨四点三十分。

刑侦三处的副处长,詹姆斯·安德莱助理警务从办公桌上再度爬起来。办公室里一片黑暗,只有前排桌子上、同事忘记关掉的终端屏幕发出暗淡的荧光。上一次入睡大约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的时候——对了,芥的联络!他打开了终端:通信记录里什么也没有。我不该这么着急……他想。“Warte eine Sekunde, James. Mach dir keine Sorgen.” 现在我只需要咖啡,以及等待——咖啡呢?他摇摇晃晃地向着办公室外走去,助理侦查林由纪子正趴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睡觉,发出细长的呼吸声。当门外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时,她反射般地蹙起了眉,并且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呓语。

没想到她的睡相还蛮可爱的——安德莱想,不过今天好像她也不用加班啊?

安德莱摇摇晃晃地向楼道另一头的饮料机走过去,惨白的灯光照得他眼眶作痛。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他这样想到,顺手整理了一下领带,才发现领带不知何时竟然被塞进了领口里面。“它到底是怎么能跑进去的……”安德莱小声嘟囔着。然后是衬衫,状况尚可。头发。头发早就像是蓬草一样乱糟糟地绞扭在了一起,他试图用手指把头发理顺,然而除了头皮的一阵刺痛和几根扯下来的发丝之外毫无作用。他走到饮料机前面,最喜欢的那一款咖啡已经卖光了,于是他随便点选了一罐看起来还能喝的东西。“请等待,正在付款中……”机器发出了毫无感情的语音。“付款失败。请检查您的终端联网状况。”付款失败?怎么可能?安德莱突然猛地拍了一下头。“该死!我睡觉醒来忘戴眼镜了!怪不得光线这么刺眼!24该死!混账!”他骂骂咧咧地往回走,而且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无比的挫败。这本来不至于这么麻烦!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小的部门间合作!

“说到底,我本来就不该去好奇那个什么见鬼去的走私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对自己说,“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一查就会捅了马蜂窝,甚至还能惊动‘圆桌’的大人物?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能牵扯到这么多内情,能涉及到恐怖组织和外交关系?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自己一拍脑袋想出了一个屎一样的蠢主意,他们就会叫‘芥’去干那种卖命的工作?……不对,詹姆斯安德莱,你该知道的,你早就该知道的。这种东西根本碰不得——你看到那个保密协议就该想到的。”

他突然站定在楼道正中,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

“……芥。”

“你他妈的要赶紧把这摊烂摊子弄完,给老子安全地回来啊。”

“怎么了,副处长?”

当他抬起头时,林的半截身子正探出办公室,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啊,对不起,吵着你了吧?”

“不是哦,您有一个新联络提醒。”

安德莱冲进了办公室,然而他的心突然沉下去了。办公室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不速之客。其中一个人他并不认识。另外两个人分别是武装调查部的参事长程肇兴,以及情报侦查部副部长艾利欧特·E·安德莱。“我们看到了联络。”程说道。“我可以告诉你,‘芥’已经完成了调查任务,关于走私无人机的流向信息我们已经收到。同时,总局已经停止了你跟进这项调查的权限,你终端上的联络也已经被删除。总而言之,接下来总局的相关部门会接手这个调查,而你和情安部的那个‘芥’就不必再操心了。感谢你对调查做出的贡献,我会在报告中提到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

“……之前你们提到的、失窃无人机可能流向当地恐怖组织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使节团正在阿拜尔斯酋长国访问,如果他们想要——”

“不是只有你会想到这一点,詹姆斯。情报侦查部和特勤行动处都会做出必要的反应。忘了这件事,睡个好觉。你明天还有很多工作吧?”

“……”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告辞了。”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向着门口走去。不认识的女性也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副部长先生则盯着詹姆斯的脸看了一会儿,冷冷地说:

“你母亲说过多少遍,让你不要熬夜。你是不是一定要让她伤心难过,你才满意?”

“……对不起。我保证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以后少管这种闲事,更不要整天和情报系统的人来往。这里面人事斗争的花样你是想象不出来的,如果那个什么‘芥’被人利用了,你能逃得了干系吗?你也知道他的来历,局里有多少前朝遗老在盯着他?你知道他的上司‘葵’是什么人么?”

“可您不也是情报系统的吗?”

“别扯这种有的没的!有这种争辩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做好本职工作!”副部长先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也转身离开了。

“哇……你爸爸好恐怖……”

“他只是情侦局里的上级。再说,那两个人早就离婚了,我现在宁可叫他‘副部长’。”安德莱没精打采地回答道。

“……抱歉。”

“又不是你的错。无论如何,是我太莽撞了,才会被他指责——这下可好,连调查权限也没了,只能叫芥在那边听天由命……这批该死的无人机!费了那么大力气,到现在我也只知道它们的编号!”

“可是啊,副处长,知道了编号,不就等于知道了型号和性能参数了吗?毕竟IIM是个商业公司嘛。”林一边对着桌上的小镜子化妆一边说道。

“我恐怕这样是行不通的……这批无人机都是政府定制的,总不能指望在产品网站上查到对应型号。另外,你为什么会在大半夜化妆?这也太荒唐了!”

“还不是被你吵醒来,搞得人家都不想睡觉了。”林由纪子用粉扑小心翼翼地沾着自己的眼角,“再说了,元气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不嫌多。这也是我的人生哲学哟。”

“……我很好奇你说的元气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概念哦。”

“……总之,我们还是继续专注于无人机的事情。我们是不可能查到型号的,尽管IIM肯定有原型图纸。至于政府这边,合作的部门是外务部和工业发展局。既然是出口到尚未建交的国家,由外务部出面并不奇怪。可是工业发展局为什么也要来掺和一下呢?”

“他们想要在那里建造工厂?”

“只能说有可能。不过从这一点可以得到的结论是,无人机本身应该不具有特别高端、机密的技术,否则他们不可能放心地把它交给一个欠发达国家,也不可能让工业发展局插手。从无人机失窃的情况来看,对于成品的管理也并不严密……可恶!明明保密做得那么差,却又摆谱不肯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这根本就是窝里横嘛!”

安德莱本能地把杯子举到嘴边,却突然意识到咖啡早就被喝完了,嘴唇上只抿到一滴冰冷而苦涩的残液。林由纪子刚刚涂好了口红,看到了这一幕便嫣然一笑道:“你又要我给你咖啡了吧,真是的。下次再白喝咖啡不给钱,小心我黑进你的终端强行扣款。”

“是啦是啦……这次一定付你。等等,这么说的话——”

一罐咖啡放在了他的面前。

“谢谢。这么说,其实我们似乎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为什么不黑进IIM的服务器里去找一找呢?反正是他们不小心丢了无人机,我们去‘瞧一眼’总还是有根据的吧!”

“詹姆斯,您在想什么啊?”林带着责备的目光望着他。“这些大公司的防火墙技术都非常先进,随便去试探的话,不但没法弄到他们的数据,还要小心他们跟踪到攻击来源,跑去总部举报你哦?总而言之,以刑侦三处的技术手段是没有办法去黑IIM数据库的,恐怕要靠情报系统的专家才行。”

“……这么说,我好像认识一个情报系统的专家。是芥的同事,听说叫‘芷’。”

“芷?”

“好吧,就算跟你说,你也不会认识他。就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中华裔的新人小孩子,NASA25的联培生。”

“啊,我知道,是长谷川君吧!我过去在NASA进修的时候听过他讲课的说。”

“……讲课?”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也许能行!……但是啊詹姆斯,果然这样还是太冒险了。”

“我知道。”安德莱点了点头。尽管如此,他的内心已经坚定了准备去找芷求助的想法,只不过不是三更半夜的现在。但愿在天亮之前,不要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状况……他想。千万别。


当地时间晚间十一点三十分。

莱昂大酋长背对着半跪在御寝正中的男人。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以及不远处阿拜尔斯国际酒店大楼上的点点灯火。寒风裹挟着远方的沙砾击打在窗上。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说,这份协议的实施是不可避免的了?”

“尽管我们依然可以在技术细节上提出质疑,多少延缓它的签订;但是陛下,从总体上来讲,是的。”

司法厅次长简短地回答道。莱昂没有作声。男人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

“然而……微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说。”

“如果陛下真的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协议,从法理上讲根本不需要理由。根据于王历十三年通过的、对于大宪章26的解释文件,国君可以无理由地拒绝任何一份外交协议的签署,使之返回元老议会审核的程序,并责成枢密阁对协议进行修改,直至国君同意签署为止。这也就意味着,只要陛下有决心阻止协议的通过,它将一直处于审核修订的悬置状态……当然,陛下这样做也势必会面临着议员们的压力吧。”

“朕知道。但是如果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的方法,朕就会去做。这份协议太过离谱了。中央银行商业化改革,进出口市场双边完全免税,还要向警备部队里面增派军事顾问——他们这是准备全面接手吗?就以你们司法厅来说,他们竟然要求开放酋长国最高法庭大法官的国籍限制!我国的最高法庭!起草、解释和裁定法律的最高机构!参与者竟然可以不是我国国民!他们准备把谁弄进来,你有头绪吗?”

“依微臣愚见,地政联政府可能准备扶持王都的休伊姆·卡德马辛律师和卢德耶行省的扎拉哈笃·嘉布内尔法官进入最高法庭。这两个人都拥有地政联和中亚联27的国籍,按照大宪章的规定,他们不能出任大法官。但是地政联显然已经串通了元老议会的成员,很有可能会提出修改这一条规定的动议。陛下,微臣以为,这两个人无疑是危害酋长国的阴谋分子:休姆·卡德马辛数次在网络上发表对我国法律体系的诋毁言论,要求司法厅进行改革,全面沿用地政联的法律体系、接受地政联司法官员的业务指导;扎拉哈铎·嘉布内尔长期同卢德耶独立运动的恐怖组织暗中来往,企图分裂我国国土。一旦这两个人进入最高法院,再加上原先亲地政联的两个大法官,就足以在意见表决中形成绝对的优势。倘若不加以干涉,我国政府就会变成地政联——”

莱昂挥手阻止了他要出口的话。

“朕知晓了。朕会想方法处理这两个人的。”

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秘书官求见。”

“你先去中厅候命吧。明天要开一天的会议,你得养好精神,朕需要你担当谈判事务的顾问、随时提供意见。”

“微臣遵旨。”

司法厅次长向着莱昂俯身下拜,然后跪着朝御寝门口挪过去。他在门外站起身来,对着伊莲娜点了点头,便急匆匆地向着楼下小跑过去。

“客人们都安顿好了?”

“是的,陛下。明天早上五点半,他们会和早朝的官员一同进宫。车辆和接待人员都已经安排妥当。”

伊莲娜躬身回答道。莱昂注意到她鬓角的头发有些乱,想必是劳累了一天的缘故。他走到伊莲娜身边,默默地帮她重新扎好了头发——当他伸出手的时候,伊莲娜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莱昂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发丝。她的耳垂很红,仿佛发着高烧般滚烫。

“辛苦你了。对于使节团的接待和安保工作要格外用心,不容有失。”

停顿了数秒后,莱昂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毕竟他们那个什么‘朱雀’军团,就在我们南边四百公里。我们不能给对方任何出兵的口实……伊莲娜?”

这样在对话中出神的秘书官,莱昂还是头一次看见。

“恕罪。妾身刚刚突然有些恍惚。”

“也难为你了,最近一直都是你在操劳宫里的内务。离早朝还有几个小时,快去休息一下吧。”

“是,陛下。那么就请陛下也快些就寝……陛下?”

莱昂抱住了她。

“抱歉,伊莲娜……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明天会尽力,但是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好像所有的人都站在另一边,而我只是个孤家寡人。”

“妾身对陛下说过的,无论如何……”

“我明白。我明白。”

莱昂将脸埋在伊莲娜的胸部,贪婪地呼吸着。

“陛下……”

“伊莲娜……不要离开我。”

伊莲娜抚摸着莱昂的头,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透过衬衫,搔弄着自己的皮肤。有一瞬间她几乎要自持不住、要急促地呼吸着、将整个怀抱都敞开来、将要同面前的君主——或者说这个少年融合在一起。可是她很快便平复了呼吸,像是一名慈母般注视着莱昂。

“陛下,不仅是妾身,有许多臣民都站在您这边。我们都期待着您在明天的会谈上展现出作为一名君主的魄力。倘若先皇在世,他也会为您感到骄傲。”

莱昂抬起了头,注视着她的眼睛。过了许久,他放开了紧抱着伊莲娜的双臂,望向了窗外。

“你说的对。朕绝不会辜负这个国家与这个国家的臣民。”


海关局局长先生从舞会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倘若没有地政联那个讨厌的调查人员打扰,他本来是想多在舞会上待一会儿,充分地欣赏年轻女孩们从旗袍礼服下露出的雪白大腿——本来是这样的!这兔崽子!本该是一个美好的晚上就这样被搅黄了,他肥胖的双下巴上现在挂着一滴冷汗:他本来并不介意什么地政联的经济合作,甚至还为此特地学了一点那里的官语;现在却开始怀疑是否应当站在小酋长那边了。

地政联在调查海关的贪腐——抽点外快的事情这里当然多得很,可是真要查什么贪腐,怎么说也是从元老议会和财政厅这样的大头查起……他们打着调查的幌子,实际上反而是要给海关局来一次大换血,甚至有可能全部换上他们的人!局长不由得露出冷笑。要论贪污腐败,地政联才是最大的贪污犯。要不是他们利用金融手段盘剥这个国家,搞得物价飞涨、公务员一个月工薪买不了一袋土豆,我们这些当差的苦劳人犯得着冒着被剥皮的风险去干贪污的勾当吗?如今他们连抽外快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铁了心要把持海关,可不就是要光天化日地搞官方贪污、国家贪污!他们说着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比我们贪得都多;我们贪污只是为了养活一家人,他们把整个海关的油水都盘剥了,是为了什么?

局长先生想到这里,不禁连他自己都陷入了疑惑。地政联为什么能贪婪到如此地步,连阿拜尔斯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都不放过?就为了赚这么一点资源,让他们的人民过得更奢侈?或是为了满足一种征服的快感?当然,或许这就是那些大人物所说的“战略意义”也说不定。大人物计议的事情,不是他这样的小吏能够思考的。至于站在小酋长那边……说说罢了。天神厮杀,凡人蒙难。高层的政治斗争也不是他这样的小吏能够参与的。于是他放弃了思考,打开了房门。

女儿大概早就睡了。妻子大概还在等自己回来吃饭……那个讨厌的败家娘们大概也就这个时候还有点好处,平时只知道和自己唠唠叨叨这也不够花那也不够花,这不是逼着我贪污么!要是有一天我要被剥皮了,非得把她也供出来陪葬不可!他愤愤地想着,又不由得想到昨天自学地政联官语,有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真是太贴切了。他叹了口气,把门在身后轻轻掩上。

和他预想的相反,客厅和厨房一片漆黑。反倒是卧室的门虚掩着,从缝隙里透出一点灯光来。难道女儿还没睡觉?都什么时间了,她明天不去上学的吗!他快步走向卧室,一把推开房门,然而眼前的景象叫他把一句“怎么还不睡觉”生生憋了回去。

房间里站着数个又高又壮的男女,有本地人,似乎还有外国人。其中一个山羊胡子、带着眼镜的老头子转过身来,对他露出微笑。

“不速叨扰,失礼了,局长先生。请坐。” 他的声音非常嘶哑,叫人听了就会不由得冒出鸡皮疙瘩。

从房间的一角传来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已经被蒙眼塞口、叫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地跪在墙角。他的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然而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壮汉,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虽然可以体谅您的心情,但是您最好别乱来。我们和您无冤无仇,只是想请您帮个小忙而已。但是如果您惊动了外面,我们为了自保,就只能请你们一家人永远闭嘴了。您理解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局长先生。重要的是您是什么人。这么说——我们需要您的身份。”

“我只负责海关的行政事务,能帮你们什么忙?”

“您的作用实在是太关键了。”老头子将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把这张纸上的内容读出来。”

局长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他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我不能……”

“有什么难的?读出来就好了。”

“你们是在录音吧?求求你们了……读这种东西,我们全家会叫他们抓去判处‘俄萨喀’28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这个——”

“就算你不读这个,如果我们把你贪污的证据送去司法厅,你猜猜看,他们会不会饶过你们一家?局长先生,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对你毫无了解?”老头子慢悠悠地说。“让我把话再说明白些:让你读这个是在保护你。我们不想滥杀无辜——虽然你也谈不上多么无辜,但是我希望给你一个机会。我必须要确保你乖乖闭嘴滚蛋,而不是我们一走你就跑去王宫里报告。这就是你必须读这段话的原因。老老实实把它读出来,然后趁着天没亮,带着你的一家逃出去。只要向西跑出王都两百公里就是卢德耶的无法地带,你们就都可以活命。至于你的工作和家产,那是你剥削寄生这个国家劳苦大众的罪证,我想你但凡有一丁点良知,不至于还在挂念这个吧?”

“……”

“如果你执意不合作,那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我给了你们活命的机会。蚁狮,交给你了。”

老人走出了卧室。

黑瘦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走向了局长妻子的身边,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强行抬起来。

年轻人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手术刀。

“您还有机会,局长先生。现在开始读吧。”

在接下来的五秒钟里,局长因为过于紧张而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下子倒好啦”,他想,“死了好,我们全都死了算了,总好过被剥皮。或者我根本是喝醉了在做梦,这梦还真是恶心啊。”一绺汗水从他的脖子溜下去,歪歪扭扭地划过他的脊背,最后流进了他的屁股沟里面,刺痒的不得了。他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绷得紧紧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能打破这种沉默,或者什么都不需要做……看来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啦,因为妻子本身就在那里因为头发被拽而呜咽着,而那个青年已经举起了一只手,手上是刀片,刀片反射着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妻子面色煞白、就像是将要被杀的猪一样从嗓子眼憋出绝望的惨叫声,黑红色的血从她的一边脸颊流下来,滴滴答答地溅在地板上。那青年冲他一笑,他的手上拈着一个沾满了鲜血、微微颤抖的小玩意儿。“这是尊夫人的耳朵。”他说。“您要吗?还有点温度。”他把那个滴着血的东西伸到了局长的鼻子下面。局长先生扭动着身子想要远离那只手,可却被紧紧地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那只手松开。妻子的耳朵掉进了他的领口。湿润,柔软,带有温度。耳朵在衬衫里往下滑落,终于被他的肚皮接住了。在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局长终于对现状有了实感,他全身都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尿液流出了裤管。

“别那么害怕。尊夫人还有一只耳朵……对了,虽然尊夫人想必已经行了割礼,令嫒大概还没有到年纪,所以还有五只耳朵可以割呢。至于您……或许做个‘黑劳士’29会对您的身心有益?”

“我读!我读!饶了我们吧!我读!快住手!”

局长大声吼叫起来,然后脸上挨了一记重拳。他的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冒出了无数雪花点。我是被枪毙了么……他想,不,你只是挨了一记重拳,因为你的鼻梁很痛,嘴唇也很痛,你有一颗门牙好像断裂了以后插进嘴唇的肉里面去了,而且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流。他们叫我读什么来着,被打成这样怎么开口呢?他的眼前慢慢变得清晰了,可是视野中央却始终有着一个巨大的黑斑。那青年站在他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可他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摇着脑袋,想要把耳道里嗡嗡作响的讨厌杂音甩出去。最后一个年轻女子走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了他的领口,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的耳膜“轰”地响了一声:这下子他能听清楚了。

“您别这么大吵大闹的,惊醒了邻居可就不好了。您还能说话吧?”

局长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他想要把门牙从嘴唇里拔出来,只是手指刚一碰到嘴唇,就痛得脑子发麻。青年指了指茶几上的那张纸。

“读吧!”

局长拿起了那张纸。“我,莱泽曼·修马扎厄·巴列维拉,担任可耻邪恶的阿拜尔斯酋长国海关局局长。”他干巴巴地、毫无起伏地读出上面的文字,就像在朗读一份会议报告。

“以天神的名义,我诅咒这个寄生在整个国家之上的可悲王族,以及被王族把持、专以压榨人民血肉为生的元老议会,愿这些自称为贵族的堕落贱人的尸体在臭水中腐烂……”

杀了我吧,他想,他们让我读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没想让我活下去。

“你们为了自身的穷奢极欲,不惜向那些欺压我们的敌人——那些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玷污了这片土地的敌人媾和,出卖民众的利益,与这些殖民者分赃……”

向西二百公里,是吗。他们会放过我们吗。他读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开始在意起发胀的眼眶。再过一小会儿眼眶就会继续肿胀起来,直到遮蔽住向下看的视线,我敢说绝对会这样,他想。他注意到妻子的呜咽声平复了下来,反倒是女儿因为过于害怕、使劲地缩向墙角。再加把劲,马上就带你们走,毕竟再不走大家都要被剥皮了啊——在这样自暴自弃的心态下,他甚至有点想笑。这个晚上太神奇了,瞧瞧我都碰上了些什么奇怪的人,我又在读什么神奇的玩意儿!

他打起了精神,一口气把纸上的内容读完了。

老头子再度走进了卧室。

“读完了?”

“读完了。”

“好了,放他们走吧——对了,谁来开车把他们送一下,就送到城外?”

“就让皮克去吧,毕竟让他去也稳妥些。”黑瘦的青年回答道。

“也罢。皮克!你过来……这三个人就交给你了。把他们扔到城外面——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吧?不用解他们的锁,给锁设定一个半小时自解,这应该足够了。小心点,别出差错,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四点之前回来,否则我们就只能把你扔下了。啊,局长先生,你就姑且委屈一下吧。”

一个浑身是肉,看起来比局长还要胖的胖墩挤进卧室。他冲着局长先生咧嘴一笑,然后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了眼罩。局长感到自己的嘴巴被人强行打开,往里面塞了不知是布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胳膊也被扭到了身后,绑得结结实实。他被人推搡着一路往外走去,最后被推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大概就是车吧,他想。耳边传来妻子和女儿哭泣的声音,他的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这下至少暂时是安全了——和家人一起。可是到了荒郊野外,究竟该逃向何方?以后又该怎么活下去?想到这里,他也不禁要哭出来了。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离出发去早朝还有四个小时,可我怎么也无法入睡,真是浪费了总理套间巨大的双人床。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在这个国家看到的景象:尘土飞扬的道路,赤着身子的小孩,璀璨奢华的王宫晚宴,形形色色的官员们,以及琉卡在夜色中浮现出的落寞的笑容。当然,无法入眠的似乎也不止我一个人:顾小姐自从回来洗了个澡之后,也是背对着我一脸气呼呼地在终端上查看着什么。至于她在看什么东西?我怎么敢去问呢。

“您……您也不睡觉的吗?明天要开一天的会,最好还是——”

“烦死了。要不是你折腾来折腾去、大半夜的非要跑到天台上吹风,本小姐早就睡着了。我说,你就那么喜欢吹风吗?舞会泡妞去吹风也就罢了,一个人不睡觉跑去天台干什么?”

“我没有泡妞……”

“行了,知道你没有泡妞。就你这种草食系的性冷淡男我也见的多了,谅你也没这个胆量。赶紧趁这个时间睡一会儿吧,我会叫醒你的,不用担心。”

“嗯。”

“快睡吧。”

“……顾小姐。”

“怎么?难道你还要我给你哼摇篮曲不成?”

“顾小姐,我在您眼里,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好像整个小组里就我一点长处都没有——芷是黑客,菊又很能打。再说了,我自从去年进到组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帮上您……”

“你想帮我什么?”

“比如说做做调查什么的……”

“你不是一直都在帮我做调查吗?”

“我不是说那种。”

“如果你指的是那种会得罪其他部门的调查,当然不可能让你去。你在想什么呢。”

“总不可能大多数调查都会得罪其他部门吧?”

“不巧的是,确实是这样没错。不得罪人的案子,百分之九十九都叫公共安全中心就地解决了。”

“……那我到底有什么用呢?”

顾小姐突然严肃地瞪着我。

“芥。你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有用’啊?”

“为什么……人不都应该是追求做一个有用的人吗?如果一个人没有用那也太悲惨了。”

“我问你啊,芥。去年我们解决了国防部人形走失的案件,你觉得这个案件的解决本身对社会有什么用?除去它让你升了一级、工资增加了三千块钱之外。”

“如果我们任由那个人形走失……”我突然语塞了。我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如果任由它走失、杀人的话,一定会造成相当的社会恐慌?”

“假如没有人追捕它,它也不可能杀人。芷已经对它的芯片做了分析。它的问题在于有一个额外的脚本获取了ROOT权限,把人类和人形在威胁优先级上做了等价处理。很显然,这是‘人形命运党’的技术专家做了手脚。当它感到自己受到威胁时就会以任何可能的手段展开防卫,且不受零号协议30的限制。至于两方为什么都这么着急地想要找到它……我想你其实也有数吧?说到底,我们是为某些官员的愚蠢行为擦了屁股,仅此而已。”

“……”

“当然,擦屁股也是个好差使,这就是我让你去做这件事的原因。本小姐也算是万年冷板凳的明日黄花啦……不过你呢,倒还有上升的空间——入职不到一年就晋升一级侦查,整个情侦局全年就只有你获得这样的殊荣。毕竟上面需要给擦屁股的人一颗糖吃,好让他闭嘴啊。”

“……所以说到底我还是个废物咯。”

“国家需要我们这样的蛀虫去浪费一部分税金,好叫民众觉得政府正在为人民服务。芥,你要知道正确地浪费税金也是一种可贵的本事,副部长家中的一场性爱派对,消耗的税金可是你一辈子的工资呢。”31

“所以他们是在犯罪啊!”

“既然你觉得他们是在犯罪,不如去找他们要求调查如何?”

“您明知道这不可能的。”

“当然不可能了,犯罪是违反社会的规则,而他们就是制定规则的人。而他们之所以可以这么干,是因为民众早就认可了这样的现状——虽然是会抱怨几句社会的黑暗,但无非是怨恨自己不能同样地为所欲为罢了。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不是有用的人,而是合适的人。合适的人也许很平庸很没用还天天消耗社会资源,但是永远是最合适的。”

我终于无言以对。这都是什么奇怪的诡辩啊……

“可是人总该有自我价值的追求,您难道都没有什么理想的吗?”

顾小姐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我。她的力气真的很大,我甚至根本无法在她的怀抱里动弹分毫。透过柔软的棉质睡衣,我嗅到了她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是柚子的清香。

“闭嘴啦。睡觉。”

“……您这样违反了公务员工作关系准则的要求。”

“在飞机上吻丝袜的变态没资格反抗。本小姐就是滥用职权了,有本事去督察处告我呀。”

“那请您放松一点可以吗,我快要被闷死了。”

“驳回。”

“我头一次发现罩杯大小是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

“你说什么?”

“对不起。”

“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是。”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柚子的清香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催眠作用,又或者仅仅是由于缺氧的缘故,困意很快袭来。在陷入沉睡之前,我似乎听到了顾小姐的声音,可是模模糊糊的,什么也无法理解了。

“……我的理想?在他之后,早就没有了吧。”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房间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拔出了手枪,然而皮克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是我,别开枪!”

“太慢了。”他说。“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那家人啰啰嗦嗦纠缠不清,硬是不肯下车,说什么路上害怕有强盗,又是什么路太远了走不动,还要我再送他们一程……说实话我都恨不得一枪打死他们。”皮克呼哧呼哧地说,“最后我说:‘得嘞,我送你们。但是车子引擎熄火了,你们帮我推一下车子吧!’这才把他们都诓下去。他们一下车,我马上把车发动起来往回开,那大官还追在车后面喊‘等一下’,谁去等他!”

“难得你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他笑道。“幸亏现在还有一个小时,你刚好赶得上搭把手。”

“我看皮克这次可不只是搭把手。幸亏你把他带了过来。”蚁狮说。“我拿到的全息照片是两年前的,没想到这两年下来,他的脸没什么差别,身材却变了不少。依我看也只有皮克能假扮一下他了。”他从机器敞开的上盖中拎出胶制的头套——与这台熔积打印机相连的电脑上还在不断地播放着局长先生的发言:

“以天神的名义,我诅咒这个寄生在整个国家之上的可悲王族,以及被王族把持、专以压榨人民血肉为生的元老议会……”

“皮克,把这个戴上试试。”蚁狮说罢又转过脸对他道:“语音学习已经拟合得相当之好,预计很快就能收敛——总而言之您不用担心,几分钟的事情。”

“我从来就没担心过你的技术。不着急,慢慢来……好家伙,这个做得不错,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海关局长”,或者说,带着硅胶头套的皮克转过身来。房间里的人纷纷发出惊叹。“再把礼服换上。”蚁狮把一套外衣扔给皮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一会儿在头套里面还要装变声装置,可能会比较紧……进个门的时间,忍着点儿吧。”

“照这么说,我们的计划就要做些调整。马可和我们待在一起,你和皮克开车先走对吧?”

“车厢后面还可以藏两个人,我们可以把小家伙们放在后座。多两个人手总是好的。”

“‘保姆’和‘信号旗’呢?”

“您绝对想不到,这两者其实昨天就已经进宫了。毕竟‘保姆’要拿到‘菜谱’,我想这样子多少能节省些时间,虽然确实有些冒险——”

“但我们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就这样办吧。”

蚁狮没有作声,只是做了个“了解”的手势,一面把电脑上连接的那个小装置取下来塞进了皮克的头套里。“啊疼疼疼……”皮克小声抱怨着,当他说到第三个“疼”字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厚重,同局长先生的声音一模一样了。

“很好。这次成功与否,就看你的表现了,皮克。蚁狮,你教教他应对,可别到时候一紧张露了馅。”

“您放心好了。我会好好跟他说说。”

“马可,去准备卡车。我们一接到联络就出发。”

“是。”

“记住,蚁狮。‘小家伙’们准备好是频道一,压制控制室是频道二,打开两道门是频道三。我等你们成功的消息。”

“明白。我们会完成任务的。出发了,皮克。”

蚁狮把还在嘟嘟囔囔抱怨着的“海关局长”拽出了房间。

连他在内,房间里就只剩下五个人。这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离开过追随者们的簇拥,并且不禁因为凌晨的寒意而打了个冷战。“可是迟早……迟早我的时代会结束。”他望着这些热切的年轻人想,“属于这些人的时代都会结束,我们都是过眼烟云而已,只有声音会回响,只有思想会永恒。你会死,追随你的人会死,这些不会。”

“让我们期待一下蚁狮和皮克的工作。”他说。他拍了拍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的珍。“别太紧张,厨房烧好了热水,给自己泡一袋茶轻松轻松。再过一个小时有的是刺激的事情。待会就叫我们来大闹一场吧。”



清晨血色的阳光穿过宫殿东侧、王都大圣堂顶层的钟塔,将大钟黑黢黢的影子投射在宫墙上。宫门正对着的神眷大街上早已排起了车辆的长龙。阿拜尔斯酋长国的王宫不仅仅是王族成员们生活的地方——它是整个国家的政治中枢。民政厅、财政厅、军政厅、司法厅、外事厅、宣教厅、圣礼厅、宫内厅等各个中央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在这里朝见国王、并进行一天的工作;元老议会的议员们在这里商讨政策和法律(以及勾心斗角并为自身谋取利益);这里也是王室会见民间代表和外国使节的场所。因此每天的例行工作开始的时点、也就是早朝之前,这里总是整个王都最为拥挤的地方。我在使节团乘坐的客车上已经等待了三十分钟之久,如坐针毡——倒不是因为客车缺乏暖气设备,而是因为对面正是首席代表安娜女士,实在是让人全身都感到拘谨。我想坐在我侧后的顾小姐也一定是同样的感受吧!

“你是安保委的芥,没错吧?”

安娜女士突然抬起头问道。

“第一次来国外出差,感觉如何?”

“……呃,还好?”

“看得出来你还不太适应。以后应该多出出公差,锻炼一下。当然——”她严厉地瞪着顾小姐,“如果有一个能起到行为表率作用的指导者陪同,就更好了。好在你们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回去要总结反思任务执行的表现,好吗?”

“是……”我只好无言地陪笑。

“觉得这个国家怎么样?”

这个问题倒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呃……这个……我对这里的情况缺乏了解,如果胡乱评价的话……”

“就说说看你最直观的感受吧。这里也都不是外人,就算观点偏颇也没有关系。”

我想到了琉卡。

“……尽管这个国家历史不长,可是这里的人们好像缺乏对未来的期望。”

安娜女士点了点头。

“这里的经济发展过于迟滞,人们仅仅是生存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他们看不到生活改善的可能性,因此也就缺少希望、缺少奋斗的动力。人自联当年发射了几百枚核导弹,几乎完全摧毁了这个地区的文明和资源;而我们作为维护世界和平和繁荣的中坚力量,则要担起核灾害保留地文明复兴的重任。仅仅是依靠‘十字再临’32这样接受难民的计划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同这里建立更加紧密的经济纽带,最终改变这里的样貌,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想想看,你也是这个工作的见证者呢,将来可以同你的孩子讲起你曾经参与过这样伟大的历史事件,就你的职业而言,这样的机会算是非常珍贵了——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总是有无限的可能,谁也说不好。”

“是。”

“好好努力吧。我们这一代人也许会铺下两国关系的基石,但是未来巩固这样的纽带还是要靠你们。”

安娜女士的目光再度落在排布着大量文件的屏幕上。

尽管首席代表这样讲,这也只是最为寻常的、流程式的勉励。这样出国访问的机会,今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虽然就呆在地政联、一辈子坐在人形和智械情报安全小组的办公室里也挺好的,我想。昨天和琉卡说“舞会在哪里都是一样”,这倒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升官发财之类的图景实在是离我太远,而“体验这个世界”这样的说法对我又实在谈不上有任何吸引力,毕竟人一生也不能穷尽这个世界的分毫,至于是零点一个分毫还是零点一五个分毫,似也并无显然的差别。体验得越多,或许会通过增加的消费而多给资本家们贡献几个子儿,可他们想当然也不会在乎这么一点钱吧!

我看到落在宫墙上的影子晃动起来。沉重而浑厚的钟声敲响,然后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浑然一体的宫门顺着城墙上的槽道向上拉起,从门后列队走出了穿着鲜红礼服的卫兵,举着号角吹出不成曲调的“呜呜”声。车辆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发动了,几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军人站在道边,一辆接一辆地把车窗敲开,探进身去,似乎是在做安全检查。我默默地计算着“安检”的时间……十五秒钟。差不多是核对证件加上爆炸物嗅探?如果我要搞刺杀就带一把弓弩进去,开玩笑的。那样子就算刺杀成功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形同自杀。一张毛茸茸的脸凑到了客车的前窗。“Kulsani, Kulsani Sivlu.”33 “Nahtelli Caaboniao.”34 那当地司机回答说,同时将一摞证件递给他。大胡子扫视了一眼车内其他人,对着首席代表咧嘴一笑:“Mellokoh Telli, Modiali Porolyas, Mamia.”35说罢便走开了。

终端上的时间正好跳动到五点三十分。我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国家的小国王:至少如果让我每天早上五点三十分开始上班,我是万万做不到的。顾小姐这种早上没事干就会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懒人更是不可能做到。我偷偷地瞥向顾小姐。——想必她此时不是在打盹就是神游,不过在首席代表的凛凛威压下,她一定是那种上课睡觉也会做出严肃而入神表情的好学生吧。

可是出乎意料的,我看到顾小姐正在紧紧地盯着车窗外。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宫殿的顶端,而她的脸上则带着严肃、乃至于忧心忡忡的神色。我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车辆很快便驶入宫门后的甬道,车厢迅速地陷入一片黑暗中。


芷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高中数学特训班那个做不出题的下午,微冷的风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他是个怪物……”芷听见周围的同学这样窃窃私语。“我不是!”他大声喊道,可是周围却爆发出一阵哄笑,身后的男生把他的衣服掀了起来,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你长成这个样子就是怪物!”。“安静点!你在吵什么呢!”老师大声地训斥道。芷突然感觉到无比的难过,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他趴在桌子上委屈地哭了,老师用教鞭敲打着他的后脑勺——后脑勺好痛……他想。“长谷川老师!”他勉强睁开眼睛,眼球被泪水折射的灯光刺痛,视线模糊不清。“长谷川老师,快醒醒。”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可是不像是任何一个认识的同事。耳边是服务器发出的低沉而单调的风扇声,夹杂着电流的刺响。芷在心里默数着,到了“三”的时候他像是做某种柔软体操一样把手伸向天花板,牵引着身体一口气坐起来,同时脑子因为短暂的缺血“嗡”了一下。不过这下子他是彻底清醒了。

“长谷川老师!您怎么在机房里面睡午觉啊……”

“因为这里空调很好?”芷摸着脑袋回答。他面前有一男一女,从制服看似乎是刑侦部的同事(幸好是刑侦部而不是管理中心的督察!):男性看起来非常面熟,女性的脸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嗯……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总算是找着你了……”男性警员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吧。我叫詹姆斯安德莱,叫我吉姆就好。我是‘芥’的朋友。芥,以及你们的上司葵现在很可能有危险,我们必须想办法帮他们一把,但是总部停止了我们的调查权限。我们需要你帮个忙。”

芷似乎想起来了。面前这个男人确实常常和芥出现在一起。

“危险……是怎么样的危险法?”

“有一批政府特别订制的IIM无人机被盗窃了,很可能已经被走私到阿拜尔斯酋长国——也就是芥出差去的地方。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无人机可能已经落入当地恐怖组织的手中。考虑到现在这个时点,如果它们被用来制造袭击什么的……会变得非常麻烦。总之,我们希望至少能知道这批无人机到底是什么型号,具有什么功能,这样就可以提前警告芥他们,让他们有所防范……就是这样。”

芷的脑子里整理着来自半梦半醒的朦胧外界的信息:IIM的无人机;目的地阿拜尔斯酋长国;接收者恐怖组织,袭击对象为芥……芥?葵?葵就是顾小姐……

芷突然清醒了,他挣扎着从软垫上面站起来。芥和顾小姐都在阿拜尔斯,他是知道的。他们携带着无人机的资料……等等,如果恐怖分子想要使用无人机的话,或许会需要这样的资料?他们会因此将芥当作袭击目标吗?当然,如果技术资料是公开的,他们或许就不会特别注意芥:可是这样的资料是公开的吗?如果可以获得这批无人机的产品编号,自然可以得知它们的技术资料——如果恐怖分子已经得到了实体产品,他们必然可以这样做;但是面前的两位同事既然需要自己的帮忙取得型号和参数,况且这名自称吉姆的人是芥的朋友,想必不会是笨蛋,那么这样的技术资料一定是储存在IIM的数据库中却并未公开。那么芥大概率会有危险。

于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何从数据库中获得这样的资料。

他记得芥曾经提到过,他们护送的技术资料密级并不高,任务相当的轻松。这意味着这种这种无人机很可能是某种成熟型号的出口改型。如果是民用无人机,只需要直接出口原始型号即可,又何必需要改型呢?这种无人机必然是某种削弱了技术指标的军用型号。IIM的军用型号无人机开发工作是由其下属的远东军用机械研究中心承担的,研究中心的总服务器在明基库尔兹市郊的地下仓库内,仓库内部铺设有铅衬层以防御电磁脉冲武器的打击,服务器同外界网络毫无连接渠道,仅以光纤连接了研究中心内一百台左右的终端。这些终端都处在高密级的操作室内,只有授权人员才可以进入。该如何从这样的服务器里获取数据呢?

当然,理论上讲他可以拜托菊向总局上层申请对IIM的特殊调查令;但是眼前这个吉姆的制服上分明是和菊一样的二分冬青枝叶徽章36,如果连他都无法申请到调查令的话……

该如何才好呢?

据他所知,国防部军事情报中心曾经委派间谍、秘密地在IIM下属、包括远军研等各个生产研究机构的资源总控计算机内植入了蠕虫病毒。这是一枚内部监控的筹码:假如IIM公司在未来的战争中倒向人自联一方,地政联就会激活病毒代码、瘫痪IIM的生产和研发能力。或许可以想办法激活这段代码、迫使远军研的人进入地下仓库?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他依然无法接触到服务器。何况这也太冒险了,如果稍有不慎被对方的技术人员跟踪到,一定会是天大的丑闻……可是无论如何,芥和顾小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他并不害怕承受风险,可是这样的行为必须要有意义才行——

“长谷川老师?”

“啊,……抱歉。我在思考这件事。”

芷回过神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想出解决的方法:这是他唯一能帮上忙的事情。

“是这样的,我们认为IIM的服务器上很可能会有这个型号无人机的技术资料,只是并没有公开,如果能够黑进……”

安德莱被抬头望着天花板的少年打断了。

“似乎明基库尔兹街头上有许多实验性的民用无人机?”

“呃……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明白了……我可以看一下卫星地图。”芷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打开IVES。“果然。那么问题就在于,我们需要寻找一架具有Type T通用传输接口的可编程行动无人机,储存为1GB以上,内存为256MB以上,带宽足够大……该如何寻找这样的无人机呢。那么我需要连接北方地区的地轨同步信号侦听卫星——”芷走到了终端前,费力地在目录里翻找着陈年代码。“这个。不知道还能搜索到几颗卫星……嗯……你们稍等一下。好,刚好可以找到两个。那么……”

在清秀的少年在高速敲击着键盘的同时,安德莱警务和林侦查面面相觑。“那个……”安德莱在漫长的等待后忍不住发出声音,然而林很快向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安德莱点点头。他注视着少年面前的屏幕:字符串正在飞速地从屏幕上掠过去,偶尔则会有类似于建筑蓝图的东西一闪而过。那家伙有没有好好看清这些内容啊……不,现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那家伙到底有没有理解自己的目的?毕竟他自始至终就只冒出了“明基库尔兹街头是否有无人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过至少带着“明基库尔兹”这样正确的关键字,如今也只好假定他有在正确地思考吧!少年似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依然是抬起头,望着机房坑坑洼洼的隔音天花板。

“请问……”

“还需要三十分钟。”少年回答。“还需要三十分钟,假如建筑内部的结构没有改变的话……但是现在就只能靠它了。希望飞控程序没有问题。”

“它?”

少年不满地瞥向安德莱。

“我不是刚才说了吗……无人机。”


明基库尔兹市已经连续经历了数日的暴雪天。此时是当地时间周四上午十点半,风停雪霁,云开天明。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将金黄色的光芒倾洒在市郊的民宅屋顶上。这是久违的好天气,居民们从屋里走出来,吁着白气打扫门口深达数尺的积雪。市政府的大型清雪机发出闷闷的马达声,从城市主干道上驶过,雪末自车辆两侧飞溅,在日光下闪耀。对于绝大多数市民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但对于远东军用机械研究中心的电气工程师西蒙耶夫来说则绝非如此。他本可以请一天假去市中心遛弯,好好享受难得的天气、吃一顿大餐、顺便在地下酒吧里欣赏人形辣妹的脱衣舞表演37;然而如今却不得不哆哆嗦嗦地站在设置总服务器的地下仓库外,等待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把入口从积雪里挖出来。

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研究所的总服务器电源供应突然毫无预兆地超荷运作,随后因为保险装置熔断而停止了工作。IIM的安全工程师追踪到了一个针对中央资源总控计算机的病毒攻击——病毒已经启动了自毁,但推测是早就被植入了计算机;而病毒的唤醒信号则源于人自联的一颗民用遥感监测卫星。如果继续追溯下去,攻击这颗卫星的信号则源于教会国的某个电视台基站,电视台基站的服务器使用了老旧的操作系统,被多个互联网来源的木马程序感染……总而言之,他们无法找到攻击者的真实来源。攻击者显然是熟知计算机中已经被植入了病毒,因而可能有研究所内部的人策应,建议进行内部审查——这是安全工程师们最终得出的结论。当然,这些内情并不是西蒙耶夫这个电气工程师所能得知的。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进入地下仓库、打开备用电源、检查保险装置然后重启服务器。他需要尽可能快速地恢复总服务器的运作,毕竟服务器每停摆一分钟就意味着数十万地元的损失……这么算下来大概IIM已经损失了上千万地元吧,他不带感情地想着——而接下来在检修期间还可能继续损失数亿元。这些钱的数额太大,反而使他失去了概念,没有“假如行动缓慢造成损失过大该怎么办”之类的压力了。

就在此时,西蒙耶夫突然感觉视野的一角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望向闪动的方向——什么也没有看到。“见鬼,我大概是睡糊涂了吧……”他喃喃道。可是他隐隐地总觉得周遭有什么东西在动,叫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就在他将要开口问身边的士兵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时,地下仓库厚重的衬铅大门缓缓打开了。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抛在一边,跟随着士兵们进入了仓库。实际上,队伍最后那名负责关闭大门的士兵也看到了“某种东西”闪了一下,但是那士兵在这天早上刚刚被小队长因为内务上的问题臭骂了一顿,“倘若这是幻觉,又要免不了被骂了吧……”他想,于是他也就和西蒙耶夫一样,把话咽了下去。

这当然不是两个人的错觉。在与此地相隔十二公里之外的国防理工38研究生院正陷入一片混乱中。耄耋之年、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一边叱骂着后座上啜泣不止的女博士生,一边开着车在森林试验场的小路上狂奔。在十五分钟前,智能无人机实验室正在测试中的“光晕-5”光学迷彩侦察机突然和控制台断掉了联系,同时打开了迷彩,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是自军方承接的关键科研项目,假如无人机丢失,实验室差不多也就要关门大吉了。车辆停在了信号最后消失的地点,老教授打开车门,走入白雪皑皑的林地,自顾自地望向头顶交错的枯枝。在他视线所及的极点,是远军研五十层大厦标志性的方碑型金属尖顶。

这台无人机此时正在根据外界环境,不断地调整着自身表面的光学特征——现在它的机身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正好同总服务器机房的墙壁底色融为一体。它的内部装备着噪音频谱相位处理器,通过发射反相位噪声来抵消自身桨叶旋转的噪声,使得飞行噪声在五米处达到零分贝。无声,无形,它唯一的破绽在于图像处理器的功率为了系统能耗而妥协,导致环境背景快速切换时、光学迷彩的演算有所延迟,这也就是为什么它在仓库的彩色花岗石外墙和灰白色的雪地之间来回晃荡时,差一点就被西蒙耶夫发现。此时它正轻盈地降落在服务器架上——机身的下部也随之转换成了机架的黑色。一根数据线缓缓从机腹伸出,插进了主机的T型通用数据接口。就在与它相距不到两米的备用电源箱旁边,西蒙耶夫正满头大汗地把微型手电照进一大堆线路里面。“总线正常,电压正常……”他说道,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并没有人在认真听自己说话,身后的士兵们正百无聊赖地在散热器旁边吹暖风。“……备用电源打开。”他抬起头,然后揉了揉眼睛:他似乎又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一根黑色的数据线模样的东西逐渐缩短,接着凭空消失了。“得了,我要么是昨天没睡好,要么就是快疯了。”他想,赶紧把工作弄完然后去喝一杯减减压吧……

西蒙耶夫打开了服务器主机,“登录账户,”他说。身后的勤务专员把打印着登录信息的纸条交给他,他望向监视器屏幕——

“根本就不需要登录嘛……老兄,你确定我需要登录一个用户?”

“我确定……至少流程标准上是这么写的。”

“可是现在主机已经处在登录状态了啊……我看看,”西蒙耶夫输入了几行命令,“你看吧,还是最高权限账户。我根本不需要登录。”

勤务专员挠了挠脑袋。

“好吧,我看不懂这个。你是专家,你说了算……”

勤务专员把纸条塞进了碎纸器。

在这之后三十分钟,老教授搜寻了林道周围数公顷的地面,但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艰难地穿过厚厚的积雪,返回自己的车辆。正在这时他看到女博士生站在车边,向自己拼命地挥着手。她的另一只手上提着无人机。

女博士生的眼圈因为哭泣和冷风变成了红彤彤的颜色,鼻头上挂着涕水,她的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

“它自己飞回来啦!这孩子还在车窗上撞了一下,像是在跟我打招呼呢!”


清晨六点三十分。朝堂上冗长到无休无止的讲话,朝堂下昏昏欲睡的我与顾小姐。

实际上我应当感到满足:阿拜尔斯的本国臣子们都不得不一排排跪拜在王座底下,只有朝堂最后排为我们这些异国的来客们准备了软到能把整个人陷进去的沙发(如果不考虑王座旁边赐给首席代表的座椅的话),实在是叫我受宠若惊。然而另一方面,我们是唯一被要求列席早朝的警员,根据首席代表的要求——“你们两个人太过散漫了,既然你们的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有必要让你们体验一下严肃的仪式感。”这是老太太的原话。

太不公平了……一想到特勤处的警员此时正在别宫里休息,有网络,有饮料,有提前供应的早餐,而我却只能同顾小姐挤在狭窄的沙发座椅里,听着台上的小国王用生硬难懂的官语讲“阿拜尔斯的历史与未来”这样毫无营养的话题,我就不由得感到嫉妒。虽然某种意义上能和顾小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以至于她此刻正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呼呼大睡,发梢搔挠着我的脸颊,或许对有些人而言会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果不是她的口水正在顺着我的脖子流进领口的话。我试着在不惊醒顾小姐的前提下,稍稍地调整一下肩膀的位置,好叫酸痛的肌肉放松一下。她的头在随之我的肩上晃了一下,改变了姿势。

她开始打起呼噜了!

或许王座附近的高级官员们还没有察觉,然而跪在后排的小官们显然已经听到了顾小姐的鼾声,有几个人甚至微微地把头侧过来,试图看看是谁在朝堂上如此大胆。我情急之下急忙用手狠狠掐了一下顾小姐的脸蛋。这绵软的触感实在是太过美妙,以至于我忍不住又掐了两下(我得承认这里面或许还带着公报私仇、发泄平日里被她欺压的不满的意味)。顾小姐迷迷糊糊地发出了不满的哼声,随后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用不满的目光瞪视着我。

“你掐我干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嗔怪道。

“……你在梦里打呼噜,实在是太吵了。”

“胡说八道,本仙女才不会打呼噜。”

“你不仅打呼噜,还流口水,我脖子上全都是你的口水。”

“……”

在我向她展示了我脖子上黏糊糊的湿迹之后,顾小姐半信半疑地凑过来闻了一下我的脖子,随后颓唐地陷进沙发,抱住了头。

“对不起,芥。请你忘了这件事吧。”

“……包括‘十字再临’计划等特别援助项目的实施,对于阿拜尔斯经济民生与安全稳定所作的诸多工作,都是我们所无法忘怀的……”

小国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这都是我们所无法忘怀的。”我回答道。

“芥,为了防止出国期间有情报人员在你的左脑增强芯片中植入病毒,尤其是昨晚你和那个海关的小姑娘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我会在回国后申请对你的辅助记忆区域进行格式化。”

“……跳舞也算是不正当的关系?”

“关系是否正当是由上级警员结合实际情况考虑的。”

“顾小姐。”

“怎么。”

“我们刚刚是在讨论什么来着?我突然一下记不清了。”

“刚刚在讨论办公室预算外咖啡的采购计划,你说应当购买‘南洋’牌的轻烘咖啡粉,钱你来出。”

“我不要!轻烘咖啡都是酸的,太难喝了!你要喝你自己买去,我要买深烘。再说‘南洋’牌我也买不起。”

“可这是你刚刚说的啊。芥,你也是个成年人了,要说话算话。”

“……”

就在这时,我的通讯终端突然自动启动了。在早朝时开终端可是不得了的大错。正当我手忙脚乱地试图关闭终端时,屏幕上突然冒出了一行大字:

“我们需要立即联系,有紧急情况。也请通知顾小姐。芷。”

“呃……顾小姐,芷说有紧急情况,要和我们立即联络。怎么办?”

顾小姐皱了皱眉。

“这可麻烦了……溜出去吧?反正事后说有紧急联络,也是个理由——对,咱们出去就不要回来了。紧急公务就是要一边吃早餐一边处理嘛。”

我和顾小姐一同猫着腰从狭窄的过道离开了朝堂。门口的卫兵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像我们这样堂堂正正早朝早退的狂妄宵小,他大约是未曾一见吧。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出手阻拦我们。于是我和顾小姐穿过漫长的、没有信号的地下甬道,来到了正殿与别宫之间的花园。清泉自花园中心池塘里的假山上流淌下来,推动着竹制的水车转动。我仰望着头顶夹在两座宫殿高耸的塔楼之间的狭窄的一线碧蓝的天空——这里总算是有信号了。

“我过去一直以为核灾害保留地的天空一定是一年四季灰蒙蒙的。没想到也会有这样澄澈的时候。”

“毕竟不管在什么国家,我们注视的都是同一片天空。”顾小姐回答。“快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接通了电话。屏幕那边是芷焦急的脸——以及出乎意料的、站在芷身后的詹姆斯安德莱和一名我不认识的女警。

“芥,你和顾小姐没事吧?”

“呃……还好?”

“无人机的技术资料还在你们这里吗?”

“昨天已经转交给阿拜尔斯方面的人了……应该是工部局保管。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我们找到了丢失无人机的技术资料,”詹姆斯回答。“这不是普通的民用无人机。上面搭载了先进火控和定向能武器,用于帮助阿拜尔斯当局的镇暴行动。如果它们已经落进了恐怖分子的手里,情况会变得非常麻烦……我们必须确保技术资料绝对安全,不能让里面的控制信号密钥被恐怖分子获得。你说现在资料是在工部局手里?”

“应该是?我们只是负责送到,之后的安全保护是阿拜尔斯方面来做。需要我去向工部局核实吗?”

“最好核实一下。啊、葵警务,关于丢失的无人机是这样的……”

“我们没有权限去向工部局交涉。”顾小姐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詹姆斯的话。“这不是我们分内的事情。硬要说和我们相关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而这种情况下想要再找工部局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

我疑惑地望向顾小姐。她沉着脸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天空——此时几缕缠卷的灰色的云正慵懒地顺着风向南边挪动。我突然意识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低沉的嗡嗡声,虽然声音不大,却震得耳膜痒痒的十分难受。芷和詹姆斯的图象突然消失了,只留下漆黑的屏幕与闪烁着的“信号中断”的提示。花园里一时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寂。几秒钟后,顾小姐猛地扑过来,将我压倒在地上。她紧紧地抱着我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直到我们两人都钻进了花园长椅底下。

“干什么……唔……”

她的手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透过长椅的缝隙,凉风带来了守卫的惨叫声和飞扬的血雾,细小的红色斑点蒙在了IVES的镜片上。



制压正殿守卫的工作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实际上这样的工作主要还是人工完成的:三架无人机此刻在正殿周围优雅地飘飞,它们的任务是阻止别宫的地政联随行护卫前来支援。至于正殿大门口散落一地的肢块与正在燃烧的警车,则是这些硅基精灵们“顺道的举手之劳”。一旦突破了正门简陋的防御工事、进入建筑内部,愈发收紧的漏斗形通道就变成了一个易攻难守的屠杀场。会议大厅内部的守卫们几乎没有自动火器,也难以找到遮蔽身体的掩体;作为进攻者的一行人却可以在保持分散的同时将弹雨倾泻在一个相对集中的区域。短突击步枪清脆的金属打击声很快就淹没了零零散散的手枪响声与惊恐的尖叫声。然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三十秒之前站立在会议大厅中的人,无论是拿起武器试图反抗的也好、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也好、哭喊着试图逃跑的也好,现在全都已经不见了。只有在血泊中挣扎的肢体们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濒死的呻吟。

“六点五十分。”老头子看了看手表。“他们应该都在朝堂。珍,马可,占据瞭望区域。蚁狮,用炸药。”

蚁狮把塑胶爆炸装置固定在了朝堂入口的合金防弹门上。这道门在十秒之前被一名守卫按下了紧急闭锁开关,而这名守卫此时正斜倚在门边,带着血丝的脑浆从他被打掉一半的头盖骨中漏出来,滴在大理石地板上。蚁狮犹豫了一下,又把守卫的尸体拉过去,背靠着爆炸装置、好叫爆炸的能量更加集中。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炸药保险,然后立即躲回防弹门东侧的廊柱后面。

“设置完毕。你们躲好了吗?”

“了解。躲好了,炸吧。”

蚁狮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遥控开关。

一声天崩地坼的巨响在正殿的空旷大厅中回荡,几乎要将他们几个人震聋。在震颤着的视野中,蚁狮仿佛看见了一个长长的黑影——从常理上判断大概是守卫的脑袋连着脊椎——像是离弦的箭一样撞出了窗户,落到了前庭空阔的场地中,和那些七零八落的尸块作伴去了,只留下一个镶着残余玻璃碎片和带血肉片的破窗。蚁狮看见老头子举着枪大步走到了防弹门前,后者已经被炸的完全变形,如同一个悬挂在门框上的巨大盾牌。老头子一脚揣在上面,随着一阵尖锐而不快的摩擦音,门开了。

门内侧燃烧着的尸体,发出焦臭的味道,叫蚁狮几乎要呕吐出来。

持枪进入的一行人使得朝堂内瑟缩着的人们突然产生了骚动。

老头子向头顶开了一枪。

“安静!跪在原位上不许动!”

接着,他把枪口对准了朝堂最末一排沙发上的地政联使节们。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仿佛是在讽刺一般,老头子用标准的地政联官语一字一顿地说,“跪下去。哪里有主人跪着客人坐着的道理呢。”

地政联官员怒视着这些不速之客,不过还是乖乖地跪了下去。

场内没有下跪的就只剩下蚁狮一行入侵者,以及王座边上坐着的首席代表女士。

“皇帝呢?”

老头子问道。

“陛下刚刚离开了朝堂。至于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清楚,也没有义务回答你。”

首席代表的目光越过镜片上沿,注视着手持枪械的一行人。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但是她的身子挺得笔直,一动也不动。

皮克举起了步枪。“算了,” 老头子抬起手阻止了他,“皇帝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政联的使节团。蚁狮,开始直播。”

老头子缓缓踱到蚁狮面前。他的身后是一排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们。他举起了枪。

“地政联的公民们,下午好。”他说。

“很抱歉在这个喝下午茶的时点,占用各位的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请各位听我这个将要入土的老头子一言。这对于我国和贵国的未来都至关重要。”

“在距离各位一万公里的地方,在我的脚下,这片曾经是我国人民的乐土、却被贵国的核子武器彻底摧毁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百七十万与各位毫无区别的‘人’。他们并不比各位更加愚笨,更加懒惰,更加邪恶;他们不曾做过任何比’活下去‘更加罪大恶极事情;他们最大的愿望也无非和各位一样,是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寻求生活的幸福。倘若这个世界存在上帝,他们也必然同各位一样,是被上帝所眷顾和祝福的子民。然而与各位不同的是,这片土地恰好处在贵国与人自联利益争端的前线。四十六年前,这里被迫举行一场投票,来决定这片土地成为一个国家的附庸,并且承接另一个国家的炸弹。这里的人们进行了投票,然后也就同他们预计的一样,承接了贵国的燃烧弹,集束弹,云爆弹与核弹。这片土地在战前养育着三千七百万人口;在战争结束后四十六年的如今,不到二百万。”

“硝烟或许会消散,战争却从未停止。如今这里重新成为了地球两极争霸的新前线。贵国摧毁了这个国家,扶植了旧王朝的蛀虫作为僭取国政的傀儡;贵国腐蚀着本国的吏治,然后把’局势不稳‘作为干涉本国内政的理由;贵国在这里驻扎了重兵以维持军事存在,然后声称’要把和平带给这片土地‘;贵国以金融和贸易手段持续地吸食着本国的经济血脉,然后以重建经济体系的救世主姿态来到了这里。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各位:各位是贵国对外掠夺政策的受益者,然而也最终会变成最大的受害者。贵国的对外掠夺是为了掩盖自身经济体系的缺陷,通过剥夺辐射保留地人民的最基本的生存权利,来维持本国中产阶层虚假的富足——各位有没有想过:当保留地人民终有一日觉醒,当贵国的新殖民体系难以为继,当贵国的经济体系再也无法维持这样脆弱的虚假繁荣,贵国的执政者和财阀们将如何维持自身的统治?”

“我来告诉各位吧。唯一的方法就是热战争。不断地战争,不停地消耗着物质财富和民众生命,直到世界利益分配格局再度形成并足以支持一个新的平衡;抑或这种平衡再也不能形成,贵国将作为一个军国主义的旧帝国而崩溃,并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作为贵国公民的各位,届时,你们和你们的亲人,将会遭受怎样的命运?”

“我们的行动,从短期看是为了本民族的利益;从长远来讲,则是为了全世界人类的解放。当我们建立了一个可以真正代表我国人民的、民主独立的政权;当我们作为一个平等的国家同贵国并列于地球上;当我们能够将本民族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再受到外来殖民者的压迫和剥削,我们两国的人民才可能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实现永久的和平相处、共同发展。我们并不是为了仇恨而报复,因为这样的报复只会产生新的仇恨——我们因此并不会在贵国实施任何恐怖行为,使无辜的平民流血。我们控制了贵国政府在这里访问的使团。只要贵国政府同意并切实相应我们的以下诉求,我们将保证贵国使团成员的安全。”

“1. 贵国的朱雀快速反应部队自核灾害保留地全部撤离。”

“2. 贵国政府发表声明向世界各国承诺永不干涉核灾害保留地各政治实体的内部事务,并敦促人自联停止干涉核灾害保留地各政治实体内部事务的企图。”

“3. 贵国撤出派驻本国境内的所有政府背景人士。当本国重新建立了代表人民意志的政权后,将会邀请贵国重建使领馆、派遣使节。”

“贵国有两个小时以响应我们的第一个要求;有额外一个小时来响应我们的第二个要求;有额外两个小时来响应我们的第三个要求。每达成一项要求,我们将释放一部分贵国的使节团成员。我们相信,以贵国的运输和组织能力,是否在约定时间内响应以上要求完全取决于贵国政府的意愿。因此我们接下来将切断任何交涉信道。我们有渠道监视这些要求是否被达成。”

“以上,就是我们想要告诉各位的话。祝各位下午茶愉快。”


地政联中枢时间下午一点十五分。

程肇兴参事长感到自己的衬衫背后已经完全被汗打湿了。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空调开得太热,或许是因为总理女士咄咄逼人的目光。“所以你怎么解释?”总理问道,“特勤处为什么不在会场警戒?”

“这是阿拜尔斯方面的安排……”参事长回答。“部长之前同外务部议定了护卫方案——”武调部部长此时正在休假中,倒成了一张绝好的挡箭牌。“我不管阿拜尔斯方面是什么安排,”总理打断了他,“护卫人员不离开保护对象难道不是你们的基本原则吗?”

“总理女士,”参事长有些恼火地辩解道,“这是阿拜尔斯方面的底线,他们的早朝很神圣,不允许外人携枪进入……”

“难道你们就不能让人秘密地带枪进去吗?如果不能进入朝堂,就算呆在大厅不也是可以的吗?”

“从他们的直播视频中来看,恐怖分子携带了全威力自动火器、穿着了高规格的复合材料防弹服。就算我们的人可以秘密地随身携带武器进入大厅,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特勤处确实携带了重型武器,但是显然没有办法带进宫殿,这太不合适了。总理女士,这究竟是他们的地盘,不是我们的。况且,恕我直言,现在还不是检讨推敲护卫工作问题的时候:等到这一切结束,如果需要我为之负责,我将引咎辞职;但是目前我们得先想办法营救人质,而首要的任务就是和特勤处干员恢复通讯——”

“从各方面的情报来看,营救人质目前都已经不是警方的任务,参事长。”国防厅参谋部的法赫雷少将插了进来。“三十分钟前,卫星失去了同阿拜尔斯王都地面站的联系,我们推测地面站很可能已经被破坏。在这种情况下,恢复通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鉴于恐怖分子拒绝同我们进行任何其他交涉,我们应该立即出动朱雀部队进行营救。”

“卡莫加港基地39周围居民成分复杂,其中不乏各类民权运动组织的耳目。一旦调动部队,很有可能会被恐怖分子察觉。他们说的有监视渠道可能并不是虚言。”艾利欧特·安德莱一级监理回答。无视了总理女士厌恶的表情,他悠哉游哉地从嘴里喷出电子烟的雾气,搞的指挥中心一号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我以为当前最稳妥的手段就是设法同他们接触并且商议条件,或者说,至少要做出试图和他们商议条件的姿态。他们通过公众直播的方式提出诉求、并且拒绝和我们进一步交涉,这非常明显地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是想要达成这些诉求。总理女士,这非常明显:他们在进行一次自杀式的恐怖袭击,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杀死所有人质。他们只等着我们出动部队进行营救,就会立即处决人质,然后陷政府于道义上的不利境地。相反,如果我们按兵不动、向外界表现出我们进行谈判的诚意,他们的目的就无法达成,因此将不得不与我们进行进一步的交涉。如此,使节团的人质仍有生存的可能性。我们情侦部有人在阿拜尔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就可以建立起与恐怖分子进行交涉的通讯节点。在此同时,我们必须至少表面上做出撤离部队的姿态:这其中可能会有一些无法及时撤离的客观原因,但至少我们体现出了诚意。在此同时,我们也能够尝试与特勤处的干员取得联系。”

法赫雷在烟雾中皱起了眉头。他用嘶哑的喉鸣清了一下嗓子,责难道:“这种迟滞的行动只会贻误时机,安德莱先生。从阿拜尔斯方面的直播录像里识别到九名在追缉的恐怖分子——人数相当有限,不足以实现对整个宫殿的长时间有效控制。他们提出时间限制,已经说明这些人就是准备在无人机失去动力之前解决所有问题。我们送去的无人机是以十四号B型军用航空煤油为燃料,整个核灾保留地内没有合成这种燃料的工厂。明基库尔兹的无人机失窃时,另有一千八百升十四号B型煤油丢失,可供丢失无人机飞行六小时。一旦无人机失去动力,恐怖分子就没了谈判筹码,处在危险的境地。他们在那时会怎么行动?特勤处干员尽管与正殿隔开,但是掌控重型火器;按你们的推测,他们的力量没有受到损失,始终对恐怖分子存在威胁。我们如果能和恐怖分子建立联络,也就能和干员建立联络,这一点那些暴徒显然也很清楚。在这种压力下,只要时间一到,他们几乎一定要狗急跳墙。”

“那么将军您的意见是?您不会是打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动部队吧?”

“我们当然要把部队从基地撤出——撤到他们视线外面去。”法赫雷点开了屏幕上的态势地图,“地面上他们管得着,在天上往哪儿飞,是我们说了算。我们首先把朱雀部队大部分力量从卡莫加港撤到红海前线基地去,但是其中的五个营例外”。

少将从屏幕一侧拉出了朱雀部队第十七旅的编制资料。因为屏幕上的字实在太小,总理、参事长和副部长全都伸长了脖子凑到桌子旁边。“这个地图软件实在是他妈的胡乱设计,”少将带着一丝歉意嘟囔道,“十七旅四团的重骑兵营和空降侦察营,航空团的‘决明子’中队和‘水貂’中队,七团的装甲营。前四个营已经完全立体机动化,而装甲营用航空团的五十架λ-十二40运输。这五个营虽然也向东北方向飞,但是不去红海前线基地,而是折去这里——”他指向卡莫加港东南的海域,“我们在这里巡航的‘昴宿三’和‘天苑一’两艘母舰。虽然他们不可能都停上去,但至少可以轮番在甲板上补给,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在他们认为我们开始按着要求去做、稍微放下警惕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五个营直接突袭阿拜尔斯王都,杀他们一个回马枪。”

“他们会有空中观察哨的。”

“所以我们需要掩护。”少将回答,“我们突袭的时间按这样安排,应当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如果此时从舰队处发射一枚战术级核弹到阿拜尔斯北部的沙漠地带,就有办法引起一场大沙尘暴,噪声和低能见度都足以掩护我们的进攻行动。至于那几个无人机,我们的天基电磁脉冲导弹平台只要现在进行变轨,正好可以在下午三点四十分到达发射窗口,导弹会在发射后十五分钟内瘫痪阿拜尔斯王都内所有暴露在室外的无保护电子设备。在无人机瘫痪的一瞬间,我们的人就可以突入进去,解救出人质。总理女士,卫星要想及时到达发射位置,就必须在下午两点半之前启动变轨程序。您需要尽早下定决心。”

总理女士还在沉吟着的时候,幕僚长摇了摇头说:“您这样太冒险了。士兵们既不熟悉宫殿的内部结构,也不清楚敌方的人员构成、火力配置,这样冒冒失失地进攻,如何能够取胜呢!”法赫雷瞪着幕僚长,把双手重重地压在桌子上:“宫殿的内部结构我们早就有详细的图纸——至于冒险,除了如此冒险,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救使节团的人出来?靠拖延?还是我们真的乖乖按照恐怖分子的要求去做?请问您对此有何高见?”

幕僚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争辩起来。

“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将军!如如果我们去尽可能拖延时间,就算恐怖分子做做出过激行为那也只是恐怖分子作恶;如果我们去去去冒险救援,那么人质死亡的责任就会被公众百分之一百地怪在我我们头上,你一届届届武夫顶多是一人辞职退役了事,可我们这一届内阁搞不好就要集体总辞,就会陷国家于混混混乱之中,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吗!总理,这种激进的决策必须要慎重才行!”

“我们可以先想办法修复通讯信道。”安德莱附和说,“同时就按照将军的意思来调动军队。如果谈判不成再进行攻坚,这样也允许军队有更长的准备时间,甚至可以在母舰上进行一定程度的针对性训练,这样把握更大。”

“可是卫星……”

“就算没有卫星,‘水貂’中队的电子攻击设备也足以击落无人机。不是吗,将军?”

“……只是理论上可以。”

安德莱耸了耸肩:“现在如果进行卫星变轨,一定会被民间的卫星遥感部门监测并且更新在网站上。如果他们特地去注意这一点,我们的计划就要暴露。这恐怕不是个好主意吧?”

法赫雷少将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总理女士猛地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坚定且有神了。

“我们不和恐怖分子谈判,”她说,“但是姑且先建立信道吧。至少也算是一种缓兵之计。将军,调动你的士兵,叫他们上好子弹,随时准备。参事长,一旦建立通讯,你估计现场有多少可用的警员?”

“特勤行动处的六个人。……啊,还有安保委的两个人,虽然不在武调部的指挥体系下。这两个人似乎被安排参加早朝,目前很可能已经被恐怖分子控制,大概是派不上用场了。”

“还有安保委的人?……说起来,出了这种事情——郭室长41,去把道格拉斯主任42叫来。”

“是。”

“不必了。”

一个沙哑且迟重的声音从会议室外传来。这嗓音是极有特色的,即使在那个络腮胡子、身材粗短的大汉——也就是一级监理、情报安全部部长武玉铭从一把推开的门后现身之前,所有人都已经吃惊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声音的方向,就连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的安德莱部长也不由得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情安部和武调部的部长此时都应当在休假中才对……”他这样想的同时,武部长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解释道:“因为休假的地方很近,所以顺路来看看有什么积压的工作。不想出了好大事啊。”与话语所表达的意思相反,武部长脸上一直挂着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的揶揄的微笑。

“武部长,你来的正好。”总理女士说道。“情安部的……”

“葵和芥,我知道。还没联系上他们两个吗?”

安德莱双手一摊道:“正在布设基站,估计建立通讯要等到半个钟头之后。不过武部长,最好还是不要对他们两个的状况抱太大希望,这两个人很可能已经被控制。”

“那倒不尽然。”武玉铭取出电子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喷出了层层叠叠的烟圈,在空调吹出的热风中如水底墨滴般扩散。安德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压住了泛上喉头的干呕。他最讨厌山柰的气味了,然而武玉铭连电子烟都会偏好这样恶心的中华调料风味,这让安德莱对面前这个莽汉的憎恶又加深了一层。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武部长正因为他方才吐出的迷迭香味烟雾而浑身难受,故而深深地吞吐了一口烟气来压住这种恶心的欧洲调料气味,同时对安德莱愈发憎恶了起来。

“那么,武部长的意思是?”安德莱冷冷地问道。

“从令郎那里得到的情况是,在袭击发生的前一刻,葵和芥恰巧正在室外,而且看起来离正殿相当接近。就目前来说,这两个人或者已经死了,或者姑且幸存,但几乎不太可能被控制。将军,你的人也需要敌方人员和火力配置的信息,对吧。”

“要他们去侦察?”

“假如他们还活着。”

将军此时正抱着胳膊,屁股坐在会议桌上。在沉思了一会儿后,他转向武部长,欲言又止,随即又站起来,踱步,伫立,闭目,然后叹了口气。

“反正也没什么坏处。为什么不呢。既然安德莱先生不同意调动卫星——”他恶狠狠地瞪着安德莱副部长,“那么保险起见,最好是能让两个人找到与无人机通讯的指挥终端,停止无人机功能;如果不成,再动用电子对抗手段。当然,假如他们还活着。”

“很好,总理女士的意见?”

“那个芥是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

总理女士长叹了一口气。

“根据《国防动员法》,烈士的遗孤不应该再派往前线。可惜对于我国而言,全球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变成前线。这是政府外交和情报工作的失职啊。”她在说这句话时,有意向安德莱投去责备的目光,安德莱的耳垂有些微微发红,但是他依然装作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吸了一大口烟。“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总理女士说道。

“是。那么副部长,我请求在通讯线路架设完成时,优先为情安部分配十兆字节的加密信道。我们会单独指挥葵和芥两名警员的行动——假如他们还活着。”

安德莱无言地点头——严格来说,是些许颤动了下巴。

“那么我们就等待情侦部的好消息吧。”总理说,“不过最多给你两个半小时,超过这个时间,我们就必须在没有详细情报的前提下发动强攻,伤亡也势必十分惨重。我现在要去召集内阁会议,向阁员说明情况。之后视情况也要常务紧急会议。虽然我们谁也不想把事态扩大化,但是据说三分之一的国民已经看到了直播。这伙该死的渣滓,真他妈想把他们交给阿拜尔斯当局做烤肉。啊,说起烤肉——将军,我其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扔那枚核弹,不知道阿拜尔斯的公众会怎么想。你们的光学迷彩效果已经相当好了吧?”

“我们不能一路开着迷彩,那样耗能太高,会让航程大大降低,何况迷彩也不是完全不可见、还要考虑到投射器故障的情况。操作沙暴是最保险可靠的办法。总理女士,那里的人们已经吃了快两千枚核弹,他们不会介意再吃一枚的,何况是在无人区爆炸。”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一旦突袭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叫参谋部做全面的想定、派你最得力的下属去实施。我们这次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行动失败我们都得下台。好好准备吧。”


“所以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在四周死一样的寂静中,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浮现在我的IVES屏幕上。我的脑后是潮湿而粘稠的不快感。是血液——虽然不是我的。顾小姐此刻在我上方四厘米处,一如往常的扑克脸。然而吹拂在我脸颊上的、略微有些急促的急促的吐息;以及顺着她额前的刘海缓缓滑落,然后滴在我的眼皮上的汗液,这些小小的征象让我意识到她大概也会出现力有未逮的时候——顺道一提,她的一绺头发此刻正搔挠着我的耳垂,好痒。

“呆在这里,直到事件结束;或者,赌一把冲回甬道里。”

“……其实我挺想一直呆在这里直到结束的。”

我立即回复道。

“但是第一,这里没信号上不了网,第二,你的汗液蜇得我眼睛好痛。而且你口气好重——开玩笑的。总之要不我们还是冲回去的好。”

“芥,你现在这么放肆,怕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法活着回国了吧?”

“是有点这种想法,所以打算趁着还能开玩笑的时候把一生的玩笑都开完。反正你说了,盖棺材的国旗不用我们出钱。”

顾小姐的手伸了过来,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脸。

“干什么啊我刚刚差点叫出声了!尊贵的组长,您掐我之前能否预先通知一声,叫我有个准备?”

“卑贱的组员,你有不准备活的念头的时候能不能预先给我打消掉?我还有笔账等着回去和你算。——现在我数三声,我们一起往甬道里冲刺。如果一个一个来的话,第二个人是绝对跑不掉的。你准备好了么?”

“还没……”

“一。”

我偏过脸,望向我们将要冲向的目标。朝阳刺目的光辉此时正逾越了厚重的宫殿外墙,将花园清泉摇曳着的波光影影绰绰地投射在长椅之外的地面上。啊,在注意到这粼粼的光影的同时,我还看到了倒在距离长椅一两米开外的守卫——的下颚?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在和这位老兄对视,他脑袋的上半部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混合着脑浆和血液的粉色液体黏糊糊地顺着地面石板的接缝向远处蔓延。这位老兄不仅倒霉地死了,而且死得非常倒霉,恰好切断了长椅和甬道间最近的那条连线,接下来冲刺的时候倘若一个不小心,就要在他身上绊一个大跟头。

“二。”

我能感觉到顾小姐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此时一定是屏住了一口气,死死地盯住了目标,也就是甬道深处的那个安全地带。我现在的位置则非常尴尬:我已经翻过了身,尽可能地脚尖抵住地面、抬起腰部,做出了类似于起跑预备的那个动作。然而我们此时依然是一个摞一个地窝在长椅下面,从旁观者看来我们两个与其说是在预备冲刺,不如说是“淫虫恶霸将良家少女压在身下意图不轨”这样的动作……开玩笑的。我深吸了一口气。

“三。”

我的背后一凉。顾小姐的身影就像是黑色的猎犬一般,倏忽自长椅下冲出,我连滚带爬地紧跟其后,比起跑更像是猪突。眼中的景象仿佛是电影中常见的慢镜头——或者说像是到达了事件视界的某个物体一般,在我的视野中被拉长、红移——我感到花园地面的石板上有什么锋利的碎渣刺穿了我手掌的皮肤,而我的脚则踩在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上,或许是人体,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我冲进了甬道,一头撞在顾小姐的背上,于是我们两个顺着楼梯“骨碌碌”地滚下去了七八级,直到我的额头撞在了台阶边缘。在这过程中,我隐约听到背后传来“刺啦”一声,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晃晃悠悠地挣扎起身,看到顾小姐已经靠着墙站定,一脸愤恨地瞪着我。

“对不起,我的锅。”

我果断认错。

“你以为是在打游戏吗,轻飘飘一句‘我的锅’就完了。”

“……对不起。”

“……算了。看起来你伤得比我还重。”顾小姐在衣服的内兜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一张很皱的纸巾,然后“啪”地一声按在我的额角。

“疼疼疼……您这力度,是在用道符镇压僵尸还是怎的?”

“你自己按着,不然一会儿血都要糊住IVES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额角的肌肤正在火辣辣地抽动着,血液透过了纸巾,指尖传来了不舒服的粘稠感。右手掌心也传来尖锐的刺痛,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膝盖和小腿在台阶上面磕了好几下,现在光是站起来就已经痛得要命,更遑论走路或是奔跑。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边手臂,还算自如,看来是侥幸没有摔坏……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我望向甬道深处:里面的电力似乎早已切断,漆黑一片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背后花园的水声在这里微微回响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我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顾小姐,却发现她已经靠着墙懒洋洋地坐下了,甚至点着了一根香烟!

“别这么拘谨嘛。”叼着烟的顾小姐同我四目相对,于是招了招手,“坐这儿坐这儿,休息一会吧。”

“……不是,您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做什么?”

“使节团的人此时岂不是很危险?……我们至少得——”

“使节团的安全保卫是特勤处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芥,我们各有各的任务,现在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证好自身安全,不要给特勤处增加工作量,然后等待上面的指示罢了。像你这么多事的话,会死得很早哦。来来来,别这么苦着一张脸了,来抽一根吧。”

“……我不抽烟。”

尽管这么说,顾小姐依然把那支薄荷味的香烟在我的鼻子前面晃来晃去,仿佛想要用这样的气味来引诱我。为了叫她稍微消停一点,我只好将烟接过来放进口袋里。

“就算不抽烟,吸一吸二手烟总还是没问题的吧?”

“……不是,您也最好别抽烟啊。”

“没办法啊。”顾小姐皱着眉头说。“工作上要考虑的事情这么多,上级和下属都不怎么省心,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且都三十多岁了连对象都没有!假如没有薄荷烟和南洋咖啡的话,简直就没法活了。”

“没能让您省心真是抱歉。”

“什么时候芥能独当一面,我就可以安心地把工作全都交给你,然后我就打个报告调去驻外办事处养老,那么烟也就可以戒掉了……怎么样?为了无烟的未来,好好努力吧。”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自己可以处理部门所有工作的一天,尤其是和上面的大人物们打交道,不如让我去死。但是难道您也会觉得不太轻松吗……我看您好像挺游刃有余来着?”

“游刃有余是因为厚着脸皮破罐子破摔。如果我今天就打报告养老,总局里的许多老家伙肯定会很开心——虽然也会有几个人不开心就是。不过这样一来,你可就要一个人在部门里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我可舍不得丢下这么可爱的少年一个人走哇。”

顾小姐叹了一口气,同时吹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烟圈。不知是不是因为挥发性的薄荷油起到了作用,连我按在纸巾下的伤口都感到了凉意。

“您恐怕只是遗憾少了个趁手的沙袋吧。”

“嗯,也有这样的考量在内。”

“……”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绝无此事。”

正在这时,我的IVES上突然冒出了新的通讯请求提示。

而且显示的是本地终端连接。这里本来不该有任何信号才对……从顾小姐的表情来看,她大概也收到了同样的通讯请求吧!

“把通话界面调成虚拟背景。别站在我旁边。” 我尚且在犹豫是否接听的当口,顾小姐转过身小声说道。

联络接通。屏幕那边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华裔大汉,看起来十分眼熟。

“啊,您是……”

“竟然能叫您结束休假来处理……莫非这次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顾小姐直接打断了我的话。我大概还是闭嘴的好。

“倒也谈不上非常严重,葵。”那大汉挠着头说道,“在说任何问题之前,我们得先感谢一下艾利欧特。这个通话线路是由他在王都情报站的人架设的,虽然信号也并没有加密……好了,致谢部分就到此为止。这是一次恐怖袭击,据称是民权运动人士干的好事,目标当然是我们的人,或者说一部分我们的人。为首的在我们的数据库中有记录,名叫蒂杜·不耶撒米·拉·法赫雷——大概是这么个名字——说明他是阿拜尔斯旧贵族法赫雷家的后代,老宰相不耶撒姆的四世孙……当然也可能是化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外务次长。”

“……其次重要的是什么?”

“这可就搞不清楚了。可能是阿拜尔斯方面的人,可能是民权运动组织的某个人,可能是大洋另一边的人43,甚至可能是我们这边的某个人——虽然我可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态,毕竟多亏了艾利欧特的电话线……但肯定不会是蒂杜法赫雷先生:他能把自己的部下管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这姑且不论:你和芥首先要去看看朝堂里的情况,在适当的时机下部署侦听设备。其次是找到控制无人机的信号基站,想办法关掉设备,这样特勤处的警员就可以从别宫过来支援。第三……嗯,第三是次要的。我授权你们见机行事,使用致命火力,并且无论如何不接受投降。”

“了解。时限呢?”

“两个小时。”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哎呀,别那么紧张。”中华裔大汉在屏幕的那边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吧唧了一口。“只要能摸到朝堂,把IVES扔在那里叫我们看看情况,你们的行动就算顺利完成。至于后面两点就随便混混,有机会就做没机会就算,‘圆桌’这边弄了一大堆备选方案,全都建立在你们两个已经惨死异乡的基础上……这一点尤其是芥得注意一下,小伙子不要年轻气盛去逞强。总理特地过问了你,指责我们不该把你外派出去。去年情安部已经死伤了一百来号人,连续四年超出伤亡指标上限。如果你们两个壮烈牺牲,我这边对内阁的报告会很难做。

“当然,据国防厅那边的说法,倘若无人机不能解决的话,进攻发生伤亡的模拟概率是百分之六十二点四,电磁脉冲导弹平台不能用,不过他们大概自己也有办法吧。总之就算军队死了人,难办的也是他们的上级,跟我们这边并没关系,所以你们俩还是悠着点的好。”

“您可真是会宽慰人,部长。”

“我就把这个当作是赞扬吧。”被称作部长的男人毫不在意地靠在椅背上。“我需要提醒一点:王都内除了恐怖分子还发生了部队哗变。我们阿拜尔斯盟友的军队——据我所知——不是被歼灭在王宫周边,就是被阻隔于王都外围。如果你们遇到任何穿阿拜尔斯王国警备部队制服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叛军。没别的事情的话,那就这样。有新情况随时可以用这个信道联系我。”屏幕闪了一下,信号中断了。

“……部长?”

“我说,芥,你不会进了情安部这么久,连本部的武部长都不认识吧?我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变成我的下属。”

“……难道不是您强行把我招进来的吗。不过作为脸盲真的是非常抱歉,毕竟我之前也只见过他两次,还是在视频里。”

顾小姐把右手扶在了额头上。

“难道见过两次还不足以让你认出他来?菊天天嚷着让我把你送去外勤,幸亏我没让你去。见过两次都记不住长相,你到底是怎么从警校毕业的……”

“抱歉。”

我此时只能道歉了。我想自己总不能告诉顾小姐说自己的侦查实习甲和侦查实习乙两门课都是靠着和安德莱搭档勉强混过去的。



斯捷托娃次长冷冷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山羊胡子的老人。后者注意到了她这样的视线,但是似乎是有意地忽略了这一点。这名被称作“Ati B’Yeshamu44”的老头子此刻正指挥着一名黑瘦的年轻人在大厅中铺设线路和各样设备。或许是遥控炸弹,次长这样猜测到。她的侧面摆放着一台摄像机,漆黑的镜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让她感到像是在记者云集的议会辩论中一样浑身不自在。然而越是此时便越不能示弱——这既是在议会摸爬滚打数十年的野兽直感,也是她在灵魂根本上的信念。当前的状况非比寻常,她并不是作为议员、亦不是作为外务次长,而是作为整个国家的首席外交代表坐在此处,倘若有任何失态即是对国体的侮辱,兹事体大,有过于个人的性命。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稍微坐直了身子,并且试着忽略了腰椎骨的疼痛感。小国王在袭击开始前就突然被秘书官请出了朝堂,而拉巴萨尔议长也随之离开——为何会这么巧呢,她想。

或许这不只是一场恐怖袭击,而是阿拜尔斯上层的大地震?小国王对于地政联的暧昧态度是人所共知的:不同于他父亲阿拜尔斯一世,小国王不足以凭借个人的魅力和威权平衡、驾驭朝野的各派力量,而不得不依附于力量的某一分支以维系其统治——或者是亲地政联的一派,或者是亲人自联的一派。拉巴萨尔则更多地继承了老国王夫妇的执政理念,意图恩威并施地联系国内各派别,并且在亲地政联的传统基调下保持同人自联若即若离的接触,以便向两边要价的同时保持国家的相对独立。

然而,这些酋长国元老的政治意图并非地政联所愿见。

在内阁的要求下,国际商务局制定了代号为“海潮-零四三”的商务一揽子计划,包含(1)在阿拜尔斯投资一级矿产资源开采业和制造业,吸收当地劳动力,促进其工业化发展;(2)从阿拜尔斯大量进口铝、钛、铬矿石和稀土金属矿(“有多少进口多少,反正他们也不需要”,这是商务长官的原话);(3)借助商业公司收购萨哈耳、恰冯、卢德耶三个行省的耕地进行经济作物种植;(4)向阿拜尔斯平价出口工业燃料和食品。在计划实施的两年间计有一千四百亿地元作为贷款和交易外汇流入阿拜尔斯,同时在经济协议约定期结束后,国际商务局即逐渐提升出口至阿拜尔斯的工业燃料和食品的价格。这样的计划使得阿拜尔斯中央银行的货币超发达到了可怕的水平——所有的行省都在债台高筑地进行工业建设,不超发货币便难以为继,可是越超发货币就越难以为继。新成四十五年全年阿拜尔斯国民主粮消耗量为三十二万吨小麦和十六万吨燕麦,加上十五万吨马铃薯等其他杂粮,其中进口自地政联的主粮就分别占到百分之八十三,百分之六十一和百分之四十;全年阿拜尔斯消耗工业原油计四十三万吨,百分之百进口自地政联,工业成品油二十五万吨,百分之九十进口自地政联;消耗电力七千一百太瓦时,百分之七十一来自地政联“泰山电网集团”控股的发电设施。阿拜尔斯的官方货币在过去一年通胀率为百分之两千八百,二十至五十五岁成年人无就业率百分之六十五,多数为妇女和失地农民,国内的绝大多数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岗位由地政联国内的公私企业提供。

拉巴萨尔为首的元老内阁终于不得不坐在了谈判桌旁。倘若再不抓住这个机会,他们就会变成孤家寡人——也就是说,他们就算想要做地政联在本国的代理人也会有困难。卢德耶和萨哈耳的长老们对于代理人的位置也很有兴趣,而相较而言后者对维系“阿拜尔斯酋长国”这样一个虚幻的民族概念则不那么感兴趣。

斯捷托娃叹了口气,她的思绪现在非常地模糊不清,有许多可能性和潜在的线索在脑海中闪现,但是并未形成一条完整的脉络。

“安娜,安娜,你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她想。在四十年前的大学课堂上,宏观经济学教授黎氏兰(现在已经过世很久了)曾经对着她如此泼冷水:“安娜,你想得太多,但是又想得太少。你需要交换,比较,归纳,整理出一条具有逻辑性的主要脉络。”

那时也是早上八点钟的课啊……斯捷托娃望着微微颤动的帘幕,晨风从窗扉缝隙中漏入,带来些许凉意。实际上倘若没有周围这些端着枪的暴徒踱来踱去,朝堂上的这一刻甚至将要叫她因回忆而泛起淡薄的惆怅感。

现在的问题在于:(1)这场恐怖袭击是独立事件,抑或是背后的某种势力在推波助澜?倘若是后者,指使的会是谁?(2)袭击者的目的为何?将会进一步采取何种行动?

袭击会是拉巴萨尔指使的吗?确实可以想见的一点是地政联所采取的激进经济措施一定会让拉巴萨尔和其他元老感到不快。他们会因为这一点和地政联决裂、彻底倒向人自联一方吗?不,不可能。斯捷托娃自忖道。拉巴萨尔是个从政几十年的老狐狸,就算他真的想要和地政联决裂,也不可能采取如此激进的方式。更何况阿拜尔斯根本不具备全面倒向人自联的条件。就算按照恐怖分子的要求“朱雀”部队撤出卡莫加港,由于红海前线基地和西方面海军航空打击群的存在,整个核灾区东岸,人自联的军事力量被完全遮绝。核灾区西部的人自联军事基地则与阿拜尔斯相隔数千公里远、中间隔着两个部落式的松散联邦国家,其军事存在根本不能有效地进行辐射。在这种状况下,倒向人自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自取灭亡……不,拉巴萨尔决不会这么做。

那么,会是小国王或者小国王所依附的力量策划了袭击吗?有这样的可能。阿拜尔斯境内的亲人自联势力并非主流,且屡屡遭到元老议会的打压。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能会比预想中的更加极端。根据相关方面的情报,小国王似乎急于使阿拜尔斯摆脱地政联的干预、获得完全的独立,也许这样的愿望让他被利用,并因此铤而走险?这种想法或许说得通,可恐怖分子冲进朝堂后第一时间却在寻找小国王的去向,他们真的会是一伙吗?小国王和拉巴萨尔的先后离开又意味着什么?倘若他们是经由同一个信道得到了袭击将要开始的情报,那么为何不是同时离开,又为何不告知地政联的外交人员呢?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假想——不,这也太荒唐了,可是若不是这样就无法解释许多违背常理的情况。如果能设法验证这一点……可是该如何验证才好?

“抱歉把您晾在一边这么久。”虽然这么说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却悠悠然地没有表现出丝毫歉意。他从朝堂的某个角落拖来了一张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檀木椅子,把原本放置在朝堂正前方的王座一脚踢翻,然后径直坐在了斯捷托娃的对面。

“斯捷托娃女士,不管怎么讲,你们地政联的外交人员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当稍作欢迎。”他的官语标准到过了头,配上嘶哑的声音,反而像是台运转不灵的机器一般叫人心生不快。

“我还是头次见到有人用恐怖袭击的方式来表示欢迎。”斯捷托娃回答。

“毕竟有国家借助核爆来开启外交通道,使用经济掠夺来与友邦交好,通过在他国领土上建设军事基地来守护世界的和平。有这样的先例在,什么事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吧。”老人望着放置在两人左侧的摄像机镜头。“不借助这样的方式,我们这样的人很难把声音传达到贵国这里。不久之前,阿拜尔斯小朋友还站在这里絮絮叨叨一些大家都听腻了的陈词滥调,在下以为这种东西恐怕无助于两国建立起真正的外交关系。而我今天正是来这里和您探讨一下两国关系的正确走向、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正确走向究竟为何。”

“恕我不能同恐怖分子谈判。”

“别这么紧张,女士。这不是谈判,而更像是访谈,我并非希望同您达成任何共识,仅仅是双方各自畅所欲言、表达出自身的立场,便非常足够了。另外,无论您是参与讨论或是保持沉默,这个过程都会向世界各国同步直播。我想,您也一定会赞同这是个申明贵国外交理念的绝佳机会吧?”

斯捷托娃沉默以对。首先,她并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老头儿使用如此暴力的手段破门而入,仅仅是为了同她辩论。这背后或许有某种别有用心的考量,她想,因此最好的做法可能是保守地应对、不过多表达自身观点,并且静观其变。当然必要的时候可以防守反击——不,这样太过冒险,安娜,你必须三思后行——但总之只能寄希望于临场应变了,你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毕竟之前也是依赖着自己的直觉在国会中战胜了一个又一个议员,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那么斯捷托娃女士,就让我们开始吧。让我来看看——您是在新成九年,也就是三十七年之前,从NCEP2的外事学院毕业,进入环球新闻通讯社担任政治新闻专栏记者,然后在次年通过竞选进入了议会,开启了您的政治生涯,没错吧?”

“所以呢?”

“不必抱着这样敌意的态度,首席代表女士。你我都是从这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只是这一点让我稍微有些感慨罢了。凑巧的是,同样是新成九年的时候,我正好受到军政府的资助而进入NCEP的外事学院就学,从这个意义上,我算是您的后辈,而且是听着您的传奇事迹度过了四年 。”

“那还真是荣幸。”

“毕竟您在当时也是作为‘最年轻的美人议员’而被媒体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我想您也一定非常困扰,毕竟那时候媒体不会关注一个女性脑子里有什么见解,只会把美不美当作一个噱头。那时这个国家还不叫阿拜尔斯,而叫做‘北非部落联合民主共和国’,您也还记得吧?”

“我还记得。那么您是想表达什么呢?”

“实际上,我在NCEP就学的时候,算是一个憧憬您的后辈,因此您就职环球新闻通讯社时所写的文章,我一篇不落地都有认真拜读过。我还记得在新成十年二月七日的时候,您在环球新闻晚报的人物访谈专栏上发表了您与当时的北非部落民主共和国总统、社会运动家卢蒙德·阿西赞姆的对话实录,虽然他在和您对话后一个多月就死于反对派发动的政变,而您若是晚离开那里一天也几乎就要身遭不测了。我的记忆还算准确吧?”

“没错。我当时确实采访过阿西赞姆博士。”

“您当时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所倡议的部族共决、地方自治、联合大议会的政治架构代表着未来北非重建民主化的发展方向。”

“……是。”

“而如今您却在同一个既未能团结各个部族,也无法代表民意的独裁团体谈判。”

“在我当年采访阿西赞姆时,部族共决的议会政治也还没能建立,但仅仅是拥有这样的蓝图就已经弥足珍贵。民主政体并不能凭空产生,而是有赖于国际社会的影响乃至于扶持。我们正是相信阿拜尔斯的人民有能力建设一个稳健而文明的政治架构,并且已经为之付出努力,我们也看到情况正向着好的方面发展——因为相信着这样的未来,我们才愿意打破国际惯例,与这样一个核灾害保留地的国家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

“在海潮-零四三贸易架构运作的两年间,这个国家的通货膨胀率达到了总计四十五倍,而国民生产总值则平均每年下降百分之三十五。看着那些失业在家的流民,看着因为种子市场被地政联垄断而有地不能种的农夫,看着一盘散沙的各个行省,看着如今占据了王都的叛军,您是否愿意再重复一遍刚刚的结论,即‘情况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斯捷托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行,果然是抑制不住的临战状态——“谨言慎行”这种风格根本就做不来!或许这样会被对手钻空子,但是没有办法,她的每一个脑细胞都摆出了如同眼镜蛇挺起胸脯般的反击姿势。

“你刚刚提到了‘海潮-零四三’实施之后的经济状况。但是我想指出的是,在这个贸易框架实施之前,阿拜尔斯王国就已经保持着平均每年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通货膨胀率,而国民生产总值也在以负百分之五左右的速度逐渐萎缩。这是因为阿拜尔斯的经济结构本身就有着严重的隐患:核灾害保留地原本就不适合发展传统农耕产业,而随着土地承载人口从新成二十年的一百三十五万上升至如今的二百一十七万,传统种植业的内卷化日趋严重,而依照传统经济学理论所指导的产业结构调整与产业升级的措施,在阿拜尔斯又欠缺其实施条件。即便新的贸易框架没有实施,贵国的经济也处在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这也正是当年贵国政府与我国签订一揽子协议的初衷。

“然而在协议签署之初,没有人能够预测这样一种贸易框架对阿拜尔斯国民经济的影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这样的经验,因为它的经济结构和上层建筑与主流国家是如此的不同。依照NCEP金融战略研究所的估测,这个协议将会使阿拜尔斯的整体物价上涨百分之四十五左右,但整体上依然在可控范围: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不可控的恶性通胀依然发生了。有趣的是,根据中立亚欧联邦IBTTO45的调查,在海潮-零四三框架实施的两年间,贵国客户在中亚联各商业银行的账户金额平均增值了百分之八百二十。这些客户的实际身份是什么姑且不论,但这至少提示了我们一个关键点:忽略政治体制的因素、单纯进行经济上的改革无法取得预期的成效。地政联唯有敦促、支持并深度参与阿拜尔斯王国的整体政治体制演进,才能够真正帮助贵国走出当前的困境。但无论如何,我认为在贵国诸臣民的共同努力下,相关谈判和合作开展都是富有成效的,我们可以期待这样的未来:每一个阿拜尔斯人民都可以过上富裕、安全和充满希望的生活,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民最迫切的需要和毋须迟疑的选择。在场各位正在进行的恐怖行动,不论其初心为何,与这样的目标必定是背道而驰的。”


当地时间早八点半。汽车在尘土纷扬的阿拜尔斯第四十三号国家公路上飞驰。开车的是伊莲娜,副驾驶座上是莱昂。莱昂呆呆地望着后玻璃上的弹痕——倘若是军工行业的专家来观察的话,就会很明显地发现这是穿甲弹芯留下的痕迹,而且弹芯很先进。不过即便莱昂并不能判断这一点,他也知道这是王室订购自地政联“鸟取重机”集团的防弹汽车,同样使用了先进的技术,使得他和伊莲娜逃过了一劫。

“伊莲娜,我们这是……”

可伊莲娜什么也没有回答。莱昂注意到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自从离开了王都西面的杖尾门,车窗外的景色就几乎没有变化:在马达沉闷的轰鸣声中,濯濯的灰褐色山峦,山峦,绵延不绝。炽烈的日光与迷蒙的沙尘,路边破旧失修的断壁,废弃车辆的空壳,高天上秃鹰锐利的嘶叫。这样一成不变的图景叫他愈发焦躁起来。

“伊莲娜!你到底要干什么!朕要回到王都!”

“您不能回去,陛下。”

“为什么——”可是莱昂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声音。他看到了伊莲娜的侧脸,这脸上露出了他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如同钢铁般冷淡而坚硬的表情。

“陛下,妾身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什么问题?”

“陛下曾经说过绝不会辜负这个国家的臣民。”

“是,所以……”

“即便陛下将会因此而死,也要执意去做?”

“没错。”

“您还是放弃吧,陛下。您已经失败了。”

怔然地,像是确认又如同自我催眠一般,伊莲娜喃喃地说道。

“您已经失败了,莱昂。我很抱歉,但是您从一开始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但这也并不是您的错。”

莱昂无言地望着秘书官。

“你不会……你也是和他们——”

“不是的。”

可是伊莲娜旋即叹了一口气,“或者您也可以认为是。但是这无关紧要。”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离开这个国家。”

“我是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

“……伊莲娜?”

“是人自联,莱昂。只有到那里,您才能活下来。留在这里就只是坐以待毙而已。”

莱昂紧闭着眼睛。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朕宁可作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在这片土地上,在朕的人民中死掉。”

“莱昂,你还太年轻。”伊莲娜回答。“王权并不是神赋予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王权源于人们的认同,无论这认同是藉由声誉、利益或是强力。这片土地上的人并不在乎谁是他们的国王,无论是谁,只要能叫他们作为人活下去,而不是像野兽一样横死在田野上,这人就是他们的王。莱昂,您已经不是他们的国王了。如果您继续留在王宫里,除了白白送了性命没有任何益处,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您的死亡哀悼。当后世的人们回忆起您的名字,您只会作为一个昏庸早夭的君主被提起。所谓阿拜尔斯家族的荣誉也只会沦为笑柄而已。您无法挽救这个国家的人,这同您的意愿无关,纯粹只是因为您相比于您的父母、相比于政府高官和议会元老们、相比于地政联来说太过弱小而已。坦率地说,您永远也无法战胜他们。”

“伊莲娜,政府中也是有忠诚于……”

“民政厅长官和司法厅次长他们吗?他们是人自联的人。民政厅长官在人自联境内拥有十几套房产,银行内的存款足有一亿两千万联币46。陛下不知道吗?是啊,陛下完全不知道呢。其实宫中府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样的事,唯有陛下全然不知这样的事情。陛下就算真能依靠他们战胜拉巴萨尔议长,也无非是让阿拜尔斯从地政联的附属国变成人自联的附属国而已。阿拜尔斯处在地政联的军事力量覆盖范围内,所以地政联尚且会把阿拜尔斯作为建设开发的区域对待;而对于人自联来说,阿拜尔斯就算倒向他们,也不过是远离他们势力范围的飞地、是对抗地政联军队的潜在前线——您猜猜看他们会怎样对待阿拜尔斯呢?莱昂,不要再去思考这些问题了,这不是您这个年龄的人需要思考、能够思考的事情。”

莱昂绝望地望向伊莲娜。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非要让我活着?就连你其实也要背叛我吗?你是人自联的人吗?”

“不是的,莱昂。”

伊莲娜回答。

“我忠诚于你。不是作为阿拜尔斯二世的你,而是作为莱昂·阿拜尔斯的你。”

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方的公路上,群聚的秃鹰像是枯褐的潮水般褪去,化作空气中散乱的碎屑。在那之下的,是并列横陈于道路正中的三具尸体,尸体在无数利喙的啄食下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只是头部全都被白色的布袋子罩住,看不到面目,从衣着上判断似乎是一男两女。灰黑色的蝇群在尸体上萦绕,即便是在车内也能听到沉重的嗡鸣声。

“呆在车里别动。我下去看一下。”伊莲娜说。她将车门打开一条缝,像一只黑猫般轻盈地钻出驾驶室,顺手将车门在背后关上。莱昂看着伊莲娜走到尸体旁边。她带着手套,将三具尸体头部的布罩依次轻轻掀起,似乎是在确认尸体的身份。最后,她又将两具女尸散乱的裙摆拉下去,遮盖住裸露的臀部。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恐或是嫌恶的情绪来。而与此同时,莱昂则感到一阵反胃,他试着摇开车窗,想要透一口气。在车窗大开的一瞬间,剧烈的尸臭伴随着荒野上的热浪与沙尘汹涌而来,莱昂不由得剧烈地呕吐起来,咳嗽着,痉挛着,腥臭的液体从嘴角流下,伴随着黄绿色的胆汁。他气喘吁吁地趴在车门上,周遭的世界似乎已经失却了真实感。“这大概是一场噩梦吧。”他想。“太不真实了,太过于骇人了。我明明是应当在宫中召开早朝吧。为何一瞬间,我却单独置身于这里,身边只剩下了伊莲娜一人?为何一瞬间,我竟然已经不是国王了,却成了亡命之徒,在这荒芜的公路上同尸体相遇?这一定是梦,我还没醒——我还睡在床上,我该醒来了,否则早朝就要误了时间。明明伊莲娜还期待着我的表现,假如今天在地政联的使节面前丢了面子的话,就太对不起她的期待了。不对,我早上明明已经那样真切地同地政联的代表谈过话了,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吗?难道这些都已经是真实发生的吗?我该如何才好?”他羞耻于此时自身失态呕吐的样子,可是泪水却禁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终于顺着面颊流下去。

“或许伊莲娜说得对,我根本就不该去做什么国王。”他想。“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没事吧,莱昂?是晕车了吗?”

“咳咳……有,有一点……”

“您还是喝点水的好。然后,请吃一粒这个,会好受一些。”

伊莲娜从制服内兜里取出黑色的药瓶。

“……谢谢你。”

“您不好奇我刚刚去做什么了吗?”

“……”

“是海关局局长巴列维拉先生。”

“可是我明明今天早上还见过他!”

“那是用假头套冒充的恐怖分子。”

莱昂倒吸一口气。他望着伊莲娜的脸。

“……为什么你知道得这样清楚?”

伊莲娜什么也没有回答。几秒钟后,莱昂终于放弃了追问,而是颓然地低下头,盯着车厢里的紫色地毯。

“抱歉,莱昂。我不奢求您能原谅我,我只唯独希望您能相信我一点:我不会再次背叛您。”

耳边传来伊莲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母亲一般。“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吧,”莱昂想。“她也太狡猾了一点。明知道……明知道我除了她之外也并没有人可以相信啊。”

正在这时,通讯软件的铃声响了起来。投射出的屏幕上是一个莱昂全然不认识的棕黑皮肤的青年。

“呼叫‘鹅妈妈’Mother Goose——好家伙,你是跑到哪里去了?”那青年发现了伊莲娜一侧的莱昂,在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他愣了几秒钟,然后像是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肃地盯着伊莲娜。

“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正在带着陛下前往西部边境。”

“他应该在宫中,不应该和你在公路上。我们的阿拜尔斯伙伴必须要他在宫中才能——”

“有任何区别吗?除了让陛下白白死掉,有任何区别吗?”

那青年突然露出了急躁的表情。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他大声地说出了这一句,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如此失态,他又压低了声音。“听着,我现在是托辞上厕所来和你通话,我不想费时间和你扯有的没的。你现在立即把陛下送回来!地政联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行动,拉巴萨尔也逃出去了,搞不好就要集结军队封锁王都附近的公路。一旦他们知道陛下没有在宫中,我们的伙伴就会处于极其不利的境地。你现在回来还赶得上。”

“我不会回来的。你就把这个当作抗命吧。我要把陛下送回国内。蚁狮,我知道你不会认同我,但是作为同事请帮我一个忙——请你向‘棋院’47申请一只机降小队来接应我们。我会向你上传接头的位标。”

被称作‘蚁狮’的青年目瞪口呆地望着伊莲娜。

“我不太明白……难道你爱上他了?”

“没错,我爱上他了。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让他不死,我就会去做。”

“……”

“蚁狮,我知道这么说很卑鄙,但是你也好,上峰也好,你们现在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找人来接应我和莱昂是最好的选择。等我回到国内,不管怎样的处分,哪怕是死刑我也接受。”

那青年皱着眉头,像是看到了什么叫人恐惧或是嫌恶的事物。

‘鹅妈妈’Mother Goose,我会向上面报告这件事情,包括你的请求。但是第一,我不能保证上面会怎么决定。第二,你这是百分之一百的叛国,就我的经验回国之后二十年起步。第三,地政联的人不是傻子,一旦被他们抓到,我看你多半要被送给拉巴萨尔做Kebab。你真的不回来了?”

“嗯。”

尽管只有一瞬间,蚁狮露出了悲悯的表情。

“虽然我作为一个母胎单身汉不太了解你说的’爱‘是怎么能叫你失了智,总之祝你一路顺风。说实话,你这种任性专行一定会导致我们这边出大麻烦,从这个意义上你不管怎么死都不过分。就这样吧。”


拉巴萨尔自从两年前——大概是上一任大酋长横死的时候——就开始神经衰弱到难以正常入眠。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而且一定是要在无光、无声、气温二十二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五十的密室内战战兢兢地浅睡。倘若这些个条件有一个没能满足,他就会在忧虑和恐惧中辗转反侧,直到在两个钟头后因为过度困倦而“昏倒”。正因如此,未能在早朝后返回官邸闭目养神个一小会儿、反而坐在“轰隆轰隆”吵个不停的λ-10直升机48上颠上颠下,这一点实在是叫他衰老的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散架的临界点。

两个小时前,他几乎是和死神擦肩而过。

多亏了地政联的情报,但是这样的情报就不能来得更早一点吗?他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又或许地政联方面也并不非常在乎自己的死活。毕竟和那些大国的贵人们比起来,自己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的小角色罢了。然而地政联的情报没有预料到的是,伴随着恐怖袭击的发生,王都守备部队的两个旅突然哗变了。仿佛酝酿已久,几乎是在半个小时内叛军就占领了整个王都,简直像是三一政变的翻版。

早知道的话,就算这两个旅也不能交给莱昂。他想。当年他为了避免小国王的猜忌,几乎是故意地没有插手王都守备部队的人事。这是何等的失算——即便是走钢丝的好手也不能松懈。倦怠就会死,粗疏就会死,急躁就会死,迟疑就会死。他这样想着,看了一眼手表。那指针正指向早八点四十五分。

“阿布吉鲁,各方面态度如何?”

拉巴萨尔的侄子,王国警备部队中将阿布吉鲁·阿卜迪·孔·拉巴萨尔立即站直了身子敬礼(尽管拉巴萨尔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告诫他不必这样拘谨),然后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是。廓洛瓦家49宣誓效忠。他们的机动部队两个旅正在沿二十九号公路向王都开进,希望我们提供集结位置。不列奇奇家50也宣誓效忠,但是他们现在调不出兵来,说是只能叫他们的大儿子带一个连的坦克过来——依我看他们还是别来了,我估计他们的坦克都要坏在半路。”

“他们就那点家当。叫他们别来了。廓洛瓦家的人让他们在贤王柱51待命,别让他们离王都太近。”

“是。克拉杜鲁52说只要一声令下,他立即就可以带着坎达要塞的人前来支援……”

拉巴萨尔挥了挥手。

“这是胡闹。叫他好好呆在岗位上,严密注意卢德耶的任何异动,没有命令不许擅离职守。你跟他说,我们这里没有问题,用不着他担心。”

“是。其他方面,帕瑟雷铎将军和德里桑帕家说他们效忠国王。”

“这他妈就是一句废话。”拉巴萨尔嗤笑出声。“这两个混球墙头草!国王现在在叛军手里,效忠国王是什么意思?”

“叔叔,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搞不明白。”

“讲。”

“既然叛军已经控制了王都,陛下又落在他们手上,我看陛下平日里就偏听偏信他们那些佞贼,为什么他们至今也没有让陛下露面来号令各个家族?”中将摸着后脑勺问道。

拉巴萨尔皱着眉望着对方,中将一脸紧张,以为自己说了诋毁国王的话,让对方感到了不快。拉巴萨尔沉默了一会儿,向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为他斟好了一杯红酒,放在小桌上。拉巴萨尔拈起杯颈,注视着微微摇动的血红色酒液,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

“你说得没错。为什么他们至今也没有让陛下露面?”

驾驶舱的舱门突然打开了。通信操作员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对拉巴萨尔行礼道:

“大人!地政联方面的联络!”

“接进来。”

拉巴萨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太想再和那个男人见面,但事实就是,能在此刻联系到这架直升机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哟,早上好,拉巴萨尔议长阁下。抱歉通信线路刚刚恢复,这才立即给你打过来……您那边可还好?”

“幸亏您的情报,一切都还好,安德莱部长。”

拉巴萨尔特地用“部长”而非“副部长”来称呼安德莱,后者显然是对这样的说法十分受用,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但是顷刻间又强行地板起了脸。

“那么鉴于时间很紧张,我们就立即进入正题:恐怖袭击也好,叛乱也好——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远不只是民权运动组织那么简单。有证据表明,人自联的特工预先联系了王都守备部队内亲人自联的军官,同时他们也渗透进了发动恐怖袭击的民权组织内,从而有计划地操控了整起事件。”

“……”

“议长阁下?”

“请容我一问:你们是何时掌握到了这些情况?”

“就在刚才。我们的情报员之前也潜伏在民权组织内部,他是刚刚才有机会和我们取得联系并交换情报。议长阁下,我了解您的心情。倘若我们能早些获取这些信息,你们如今就不会如此被动。但是我们做情报的人有一句老话,叫做‘谋定做饵,听命钓鱼’。有些重要情报是可遇不可求的,里面有很强的不确定因素。我们现在只能尽力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推动。”

拉巴萨尔不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

“总之,我希望您已经有办法组织起忠于您的部队。当然倘若事态无法控制,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管。说起这个,不知陛下安危如何?我实在是非常挂念这一点。”

好一个明知故问!拉巴萨尔压抑着怒火,做出沉重的样子。

“陛下他现在……可能还困在王都,生死未卜。我们会想法保证他安全无恙。”

“依我看,陛下他未必能够安然无恙。”

“你说什么??”

“啊,希望我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两个小时前,我们的情报人员汇报说有人开着汽车闯出了王宫,而那汽车副驾驶座上的正是贵国的国王——当然也可能是他看岔了。至于驾驶座上的人,他倒看得清楚的很。那人正是我前面提到的隶属于人自联情报部门的特工,同时也潜伏在王宫内充任御前秘书官,代号‘鹅妈妈’Mother Goose,化名‘伊莲娜·赫格薇瑟’。汽车当时正在向西沿四十三号公路行驶,预计目的地是卢德耶的西部边境,届时很有可能会有人自联的情报人员前来接应。”

拉巴萨尔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慎碰翻了酒杯。酒液汨汨地在地毯上流淌,延伸。

“国王对于贵国来说实在是非常……沉重,的存在,不是吗?‘君如国之九鼎,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奸回昏乱,虽大必轻。轻则可移,礼崩国圮。’议长阁下,这个情报是否真实尚不能百分之一百确定,但或许会对您有用。您如果现在派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现下可用之兵实在是寥寥……”拉巴萨尔苦笑道。“更何况不清楚他们路线是什么,要分散各地去盘查就更不可能了。我以为您会有更详细的情报。”

“哪里,我这边也是全然一头雾水,正在设法了解情况。您也知道恐怖分子要求‘朱雀’撤出卡莫加港,我们为了保证在场贵国官员和我方外交代表的安全,决定暂时按照他们的要求转移人员和设备,所以我们这边很遗憾的也没有可以调借的人手——呵呵,或者说如果有的话,也不是我这个层级的小人物能知道的。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会立即告知您的,请放心。还是老样子,为了未来的情报合作,我和您联系的事情请对所有方面保密。毕竟情报工作总是有许多权宜之计,理论上讲和您分享情报是工作规定所不允许的,而我们这边又恰好有些好管闲事而且死脑筋的人……那么再见,祝您一切顺利。”

屏幕上的图像消失了。

在长吁一口气后,拉巴萨尔整个人摊在了座椅上。他望着震颤个不停的机舱顶板,努力地与脑子里“嗡嗡嗡”的引擎回响做着斗争、以维持自己的清醒神智。他一边思考着,一边用舌头舔舐着自己上颚的一处溃疡——然后痛得“嘶”了一声。

“叔叔?”

“……没什么,你可以下去进行指挥了。让空中游骑兵营封锁住王都西北两面的要道……除此之外不要轻举妄动。”

“是。”

拉巴萨尔忍着痛,闭着眼睛继续用舌尖挤压着溃疡的边缘,直到铁锈味的血水从溃疡中心渗出来。在溃疡的肿胀处彻底麻木之后,他终于下定了两个决心。但其实他也没有太多选择。无论如何,属于他的时间都已经所剩无几。

“陛下啊,陛下啊。你叫人该如何是好呢。”他想。“Modia Kirey Modia,Kongtia Kirey Kongtia,Sipa Kirey Sipa。53或许历史迟早还是会走回正轨,让我们这些倒行逆施的老家伙全都身名俱灭。先王大概也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吧。”

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现在接地政联总理办公室。”拉巴萨尔闭着眼睛,对联络官吩咐道。

大概在半分钟的漫长等待后,联络接通了。

“您好,中枢秘书室。啊,是议长阁下。久疏问候,您那边一切还好吗?”

“还好还好,多谢您的关心。郭室长,请问总理现在是否有空?我这边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与她商谈。”

“很不巧总理女士正在应急指挥中心那边……如果您有什么要紧的联络,我可以帮您传达。”

拉巴萨尔想了想。

“就请您这样转达:我们需要贵国的军事和情报方面的帮助,来寻找一位重要人物。我们目前的人手都被用于镇压叛乱,因此只能依赖贵国的人员。另外……嗯,另外请您务必在贵国的安德莱副部长——对,就是‘圆桌’的那一位——在他不在场的时候向总理传达此事。嗯,那么就麻烦您了。非常感谢。”


总理攥紧了拳头,重重地锤在桌子上。“这条老狗!”她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难道不知道我们的部队已经刚刚撤出基地了吗?开什么玩笑——不过这个重要人物是谁呢?”她立即想到了最可能的情况,于是思忖了半晌,按响唤人铃,对秘书室长吩咐道:“你去叫艾利欧特来。”郭室长答道:“是。”可是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不过,总理女士——”

“怎么?”

“刚刚拉巴萨尔议长打电话的时候,特地吩咐说要趁安德莱副部长不在的时候向您传达这件事。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我想还是让您知道的好。”

“你刚才就该说的。”

“是。这是属下的失职。”

“‘忠实地传达所有的信息’——郭室长,你也是在秘书处干了十几年的老人,不至于这一点还要补课吧?他还提到别的什么情况了吗?”

“没有了。”郭室长擦着汗回答,“只有这一点,是属下的疏忽。”

“去叫艾利欧特来吧。”

“是。”

“趁安德莱不在的时候传达此事”——总理想。这件事情本身有什么不可以让安德莱知道的要素吗?真是奇哉怪也,难道安德莱不愿意我们派人去寻找那个小皇帝?怎么可能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安德莱不同意,让我们寻找小皇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请托,安德莱只能负责执行,不可能影响我们的决策。难道拉巴萨尔那个老东西害怕因此得罪了安德莱?这两个人背地里有什么来往和利益关系?

不,这依然说不通。总理用手指关节揉按着太阳穴。如果我们需要抽调人手去找人,那么正如我现在所做的,我只能求助于负责保留地情报事务的安德莱,由他派人去完成这个工作。从中午的会议情况来看,他是巴不得能从圆桌获得授权,让自己的组织全面插手这次解救行动。难道他会担心自己的人手被找人任务分散注意所以不情愿去这么干……但是拉巴萨尔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呢?抑或拉巴萨尔知道什么内情,因此不愿意让安德莱的人马执行这个工作?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一定在背地里有什么偷偷摸摸的来往,因而产生了某种纠纷。这种事情,圆桌竟然连一个字的汇报也没有收到,好个安德莱!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郭室长的声音:

“安德莱监理已经到了。”

“请让他进来。”总理说。安德莱副部长轻轻打开门走了进来,总理立即站起身。

“艾利欧特!我知道这时候你肯定忙得要命,但是我还是得把你叫到这里……你不会介意的吧?”

“哪里哪里。”安德莱微笑道,“这个时候压力最大的非您莫属了。我们作为公务员,为您分忧是天职所在。那么总理女士,有何吩咐?”

“请坐,艾利欧特。”总理女士指指沙发,安德莱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我猜,保留地情报站那些孩子们现在肯定也忙到脚打后脑勺了吧?”总理说。

“保留地日常没什么大事,那些人懒散惯了,是该让他们好好工作一下。当然,我还是信任他们的能力。”安德莱补充道。“尽管保留地情报系统的预算比较紧张,我们还是想办法开源节流,设置了应对紧急事态的冗余机制。现在保留地军事力量被部分地瘫痪,正是让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已经谈不上是‘被部分地瘫痪’,艾利欧特。”总理纠正道,“是几乎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有一个十分紧急的任务,需要你的协助。我不打算把它提请议会处理——我们就把它当作是一个小事——比如说,你的侦查员们为了监控阿拜尔斯边境的事态,在重要的公路和关隘上巡逻,结果恰好发现了某个途经此地的重要人物,于是这名要人加以保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安德莱想了想。

“您莫非说的是——阿拜尔斯二世?我们确实有接到线报说……”

总理打断了他。

“究竟说的是谁就任你想象好了。我只需要你的判断:你的侦查员能恰好遇到这个人吗?”

安德莱点点头,说:“能。我们一直在盯着同步侦察卫星的图像。现在就出发吗?”

“对。”

“是。”安德莱站起身,“不过就我们了解的情况,与要人随行的似乎还有人自联的特工。我们会尽可能保证要人的安全,但是不排除会有些许伤亡,还请您有所准备。”

“这是当然。你现在就去着手做吧。”

安德莱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总理办公室。总理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沉思了几秒钟,喃喃地说道:

“好家伙。他到底是想要演哪一出戏,就让我好好看看。”

她得承认自己并不讨厌野心勃勃的人。而且谁又没有一点小秘密呢?不过愚蠢到玩火自焚就是另一码事了,总理想。



天苑一,我是水貂一。水貂中队六机进入底边,请求降落。

天苑一收到。水貂一,甲板已经清空,现在准许降落。请确保指引信号对正。

收到。改入进近航道。全队注意,对正自己的指引信号,现在开始链型控制。

水貂二收到。

水貂三收到。

水貂四收到。

……

水貂五,听到没有?

水貂五收到。

水貂六收到。

水貂五,你小子他妈的刚才吃屎去了?

是!属下错了。

你不是错了,你这他妈的是犯罪。降落的时候开小差会害死全队人。

报告长官,他肯定是昨天在卡莫加港嫖妓嫖虚了,所以头脑不清楚。

水貂四,你少说两句话不会死。

【*口哨声】

报告长官,水貂四昨天跟我一起去的,他还叫了两个。

我知道了。水貂四,水貂五,等回到卡莫加港,你们就给我去打扫一年的厕所,打扫到马桶里的水能喝为止。你们两个都去吃屎吧。

啊哦。

说真的,长官。我们还能回到卡莫加港么。

单凭这句话就能把你拉出去枪毙一分钟。要是回不去,就让他们在航母上扫厕所。我相信那些海兵不会拒绝的。

【*咳】水貂中队,我相信你们只是忘了切换频道。你们要是继续在塔台频段里扯鸡巴淡,我们就把录音发给纠察局。


这里是风虎气象超算中心,接云龙四。

了解,稍等一分钟。

吼吼,Aloha,伊万!我们又见面了。这次什么事啊?

老兄,我得说这回我们得严肃点了。有紧急侦测任务,二级响应。

Aye Aye长官。我去叫陈过来。——陈!!!二级响应!我们有活儿了!
好好好你去预热透镜——你好风虎,我是云龙四技术官陈。有何指示?

你好陈,风虎指令员普罗诺夫。请你们定向侦测气象参数,位置幺七点八奈四六,三四点两幺洞奈,深度四洞,标准时间幺五幺洞起,加强流模式传输,采样频率六十。请重复。

收到参数。幺七点八奈四六,三四点两幺洞奈,深度四洞,标准时间幺五幺洞起,加强流模式传输,采样频率六十。透镜组和传感器组正在预热中,预计还需要四十秒上线。请提供流模式授权口令。

了解。我们已经发送传输公钥。

云龙四授权确认完毕。透镜和传感器组上线——出什么大事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陈。超算中心现在忙疯了,几个大领导到处乱跑——确认接收到数据流,完整性良好——该不会是要和人自联打世界大战了吧?开个玩笑。

别乱开这种玩笑……你们好歹是在地下掩体里面躲着,我们这种破空间站,万一打起仗首先就要给人自联炸成太空垃圾。再过两个月我就能回地面了,实在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殉职啊。


风虎,我们是核心。请报告解算进度。

风虎收到。模型框架已经建立,正在拟合气象遥测数据,请发送“欧米伽-七”扰动项具体参数。

稍等,我们正在准备发送数据……数据发送完毕

了解,我们已经接收数据……核心?

核心收到。有什么问题吗?

我注意到“欧米伽-七”扰动项的扩散能量为约合二百一十九太焦耳。请确认数据是否准确无误。

风虎,数据是准确的。

我想有必要提醒一下,作为参考——谅山化工基地大爆炸监测到的扩散能量是零点七四太焦耳,把五十公顷的厂区炸成了平地。

风虎,核心再次确认,数据是准确的。请立即执行解算。

风虎收到,参数已经输入模型,现在进行解算。


核心,这里是蓝背鲑,我们已经到达发射点“庚未七”。水下深度一百一十三米,发射管氦气增压完成,随时可以发射。

核心收到,打开保险装置。授权码,三,奈,幺,七,甲,四,戊,六,两,丙,洞,辛。重复,授权码,三,奈,幺,七,甲,四,戊,六,两,丙,洞,辛。

蓝背鲑收到,验证完毕,现在报告蓝背鲑域码:五,丁,奈,洞,幺,幺,癸,六,五,幺,己。重复,域码,五,丁,奈,洞,幺,幺,癸,六,五,幺,己。

域码验证完毕,现在接通发射数据链,点火模式转接自动控制——战术控制系统会判断发射窗口。

蓝背鲑收到。发射权限转交完成。

核心了解。发射后立即脱离进入常规航道。祝你们好运。


法赫雷少将望着屏幕后等待命令的官兵们。作为一介武夫,他知道此刻并不是应该多愁善感的时候——尽管如此,他还是会想到自己的祖父——带着自己幼年的父亲——是如何千辛万苦地爬上了从北非到亚欧联邦的偷渡船,然后藏身于亚欧大陆桥通行的货运列车当中,忍受着东欧到西伯利亚荒原上的一路饥寒颠沛,流亡至地政联(那时还被称作泛亚中华邦联)的地界。在那之后的四年里,两个人打过零工,做过小偷,被警察反复抓进看守所,在一次非法入境人口甄别中被送至难民预遣返营,又因为预遣返营被GNA54 曝光、主事官员为了平息舆论风潮而戏剧性地赦免了所有非法移民,使他们得以获取邦联居留许可。

而留在祖国的法赫雷家族,包括他的祖母、伯父和绝大多数远亲,都在针对老宰相后代的政治迫害中被安放了莫须有的罪名、一个接一个地被酷刑处死。残余的人不是逃离到邻国苟且偷生,就是被逮入监狱,从此没了消息。偌大的法赫雷家族从此支离破碎,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的祖父在工厂中拼命工作,并且严厉地督促那些不愿意拼命工作的后辈工人,因此多次获得上级认可,在工厂监理、同时也是市议院常务参议的作保下,十七岁的父亲以“候补邦联公民”的身份破格升入汉阳军事学院。直到这时,他们整个家庭的命运才迎来了转折。父亲以全学级第四名的成绩毕业,获得了总理亲自授予的“优秀学员勋章”,并在同一年迎娶了学院次长的女儿——法赫雷少将的母亲。这是四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第二年,地政联和人自联双方的核弹犁平了整个北非的土地,而也正是在这一年,他的祖父、父亲和刚刚出世的他同时取得了地政联正式公民的身份,祖孙三代彻底告别了屈辱的难民身份,从此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光荣的地政联国民,足以让那些还在“小西顿营”55当中挣扎求生的同胞们感到艳羡,不,如今他们已经不能称得上是法赫雷的同胞了,他们还并没有成功入籍呢。

少将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深知如今的处境来之不易,因此更加不愿意轻易放弃任何可以为国立功(并为自己带来晋升)的机会。他今年已经四十六岁,倘若在五十岁之前无法升任中将,或许他就只能带着少将衔光荣退役了。少将能做什么呢,他想,什么也做不了,就是个小花生米。只有升到中将,才有可能参与对下一任参谋部长位置的角逐,这一点他可清楚得很。

“核心了解。发射后立即脱离进入常规航道。祝你们好运。”身边的联络官回答。她随后转过身对少将说:“长官,潜射导弹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射。‘观星台’已经接管,最佳发射窗口在四分二十五秒后。”就在这时她发现少将突然挺直了身子敬礼,于是慌忙站起身:总理走进了中枢指挥室。

“辛苦了,将军。”总理说,“孩子们准备得怎么样?”

“报告总理,他们已经全副武装,飞机油料充足,随时可以出发。导弹四分钟后发射——发射的一瞬间,就是行动开始的时候。”

“很好。”

“总理女士,您有什么想要和前线战士说的吗?他们都在屏幕那边。”

“如今国家罹受恐怖主义的威胁,民众的安危与祖国的尊严系于各位勇士健儿之手。我除了企盼各位武运昌隆、安然归来之外,别无可说。将军,今天你是行动的指挥者,就请你来讲些鼓舞士气的话罢。”总理一欠身,将屏幕前的位置让给了法赫雷少将。

少将微微一笑,随即向总理再度敬礼。他面对着屏幕,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朱雀’是我国引以为豪的精锐,而参加行动的诸位,是精锐中的精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必你们也厌倦了卡莫加港的单调训练,如今就是大家为国立功效死之时。

“行动计划和任务分配,各位研习了吗?地形和敌人的部署,各位了解了吗?各班组配合与上下层级的沟通,各位再度确认了吗?即便事态紧急,也要严密确认每一项情报。不要因为敌人装备落后而轻敌,疏忽会害了你和你的战友、让国家蒙羞。

“恐怖分子偷盗了我国的无人机、借此绑架了外交使团和我们的阿拜尔斯盟友。这背后又有人自联的秘密支持。如果我们容忍罪大恶极的行径,不给这些恐怖分子最严厉的制裁,我国我军就会沦为国际上的笑柄!如今全体国民都在期盼我们的捷报,总理女士准许各位在前线自由开火。诸位战士们!快速切入、精准打击、做敌后的利刃56,救我们的盟友于水火,把我们的使团一个不少地带回国内,我提前祝各位狩猎愉快。施密特克中校——”

“是。”施密特克中校答道。他是个身材高而壮的硬汉,可是眼珠子却澄澈得如同盛夏日炎下的海水,不亚于地政联北方诸镇最盛产的高加索美人。

“行动开始。”


我和顾小姐艰难地爬行在王宫天花板隔层当中。我们本来是计划直接从走廊摸到朝堂附近再做隐蔽,然而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叛军的巡逻队,只好就近躲进了清洁用具间,然后顶开泡沫塑料制成的板材,躲进了走线的隔层。顾小姐坚持要我在前面开路——“免得你胡乱偷窥”,她是这么说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穿着裤子为何要害怕偷窥。我也只得打开了IVES的透射侦测模式,勉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前往朝堂的路线。

“……你又走错了。”

顾小姐不客气地指出。

“……难道你知道该怎么走?”

“难道你竟然没有王宫内部的地图?”

“难道你有这样的东西?”

顾小姐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芥。”

“嗯?”

“你昨天晚上参加舞会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中间那张桌子上放着一本王宫导览手册?”

“没有。”

“你这废物。把传输模式打开。”

几秒钟之后,一张显然是被相机扫描重建之后的实时地图出现在IVES上面。我的位置被淡黄色的、闪烁的光点标记,此刻正处在宫内厅礼宾司办公室的位置——地图旁边是红色的告警信息:“高度探测异常。”这当然是异常的了,毕竟我们没有站在地面上。“芥,”顾小姐小声道,“看来你昨天和那女孩子跳舞的时候还挺认真的。这不像你嘛。”

“我做什么都很认真的。”

“仅限工作的时候——你昨天到底在干什么?”

“……仅仅是跳舞而已。”

泡沫塑料顶板几乎没有可靠的承重能力,我只能将四肢攀在搭载顶板的金属架上,在逼仄的空间里缓慢地朝前挪动,免得不慎把天花板踹出洞来;同时还要尽力地瞪着IVES上面的夜视图像,以防被突如其来的一根电缆缠住脖子。倒“丁”型金属架的上沿深深地嵌进皮肤里,即便在黑暗中看不见,我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和腿上已经遍布细长的红印,就像被性虐俱乐部里的“女王”用皮鞭抽过一样。当淡黄色的光点终于落在朝堂的后半部时,我的身体耐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再要移动个几十米的话,怕是要痛得喊出声来吧。

我小心翼翼地将顶板挪开一条缝。我的下方是一名跪着的地政联外交官,我正巧可以看到他已经秃成地中海的头顶。他的双腿正在战栗个不停,并且肉眼可见地在胯下积累了一滩液体,真是太可耻了。与此同时,首席代表女士熟悉的声音从朝堂前方传来。

“您提到贵国的主权独立问题。诚然可以想见,这也是贵国一部分民众的合理担忧。但是我愿意指出几点:一,地政联与贵国的合作完全建立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经济合作协议框架中的任何细节都经过了双方代表充分的审核与磋商,地政联本着新时期大国责任担当的相关原则做出了充分让利,在百分之二十的合作项目上进行无偿的物资供应,在百分之四十三的合作项目上豁免了贵国的贷款利息。我们期待通过这种方式帮助阿拜尔斯王国重建良好的经济体系,尽快融入全球产业分工格局,并且在两国金融和贸易领域实现双赢;二,我刚刚提到的‘地政联支持并参与阿拜尔斯政治体制改革工作’,仅仅是一种良好的愿景和潜在的可行计划,是否实施则取决于阿拜尔斯全体人民的意愿。我们不可能在无视阿拜尔斯方面意见的情况下、单方面地推动这一计划;三,据我所知,这一合作协议经过了贵国议会的审查并且以一百四十二票对十一票的大比率决议通过。它从法理上代表着阿拜尔斯全体民众的意志——您刚刚提到‘阿拜尔斯人民绝不会同意合作协议的实施’,请问各位作为遂行恐怖主义活动的犯罪分子,有何资格代表‘阿拜尔斯人民’?”

我正待聆听首席代表讲话的下文,脑袋上却被顾小姐敲了一下。

“把IVES安装好。”她压低声音说。

“好的,请把IVES给我。”

“用你自己的。”

“我……我的身体过载操控需要IVES上的特殊软件。”

“还有这种事情?”顾小姐一边不满地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将IVES递了过来。当然是没有这种事情的,我只是因为眼镜上面安装了芷推荐的卡牌游戏,所以不想轻易地抛掉而已。但是如果把这个当作理由,一定会被顾小姐痛打一顿吧。我将邻接着缝隙的隔板向左边微微地挪动了一些,这样一来就足以将IVES的延展数据线绕着靠缝隙的金属支架打一个结。我并不能检查角度被固定好的IVES是否正确地对焦,只能胡乱在镜框上按一下,并且寄希望于人脸捕捉算法锁定的是首席代表,而不是底下哪个外交官的地中海秃头。

“……固定完成。我们可以撤了吧?”

“老样子,你爬前面。去外侧维修梯。”顾小姐回答。我在转身的一刻,身下的金属架发出了“吱”的一声。在那一刻我和顾小姐的动作全都僵住了,我的冷汗一下子从后颈冒出来。好在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这样的声音,天花板下两个人激烈的辩论声隐隐传来。


“大J”四仰八叉地瘫在帐篷外的躺椅上。他今天倒是没戴墨镜——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今日是沙漠旱季少见的多云天气,阳光偶尔从阴沉的层云中穿过,将裂隙染做苍白的金色;而空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燥热,微风带着苦涩的沙砾,骚挠着他的鼻毛。“就算天阴,这么晒也要得皮肤癌。”医师这么和他说道。“晓得啦,滚滚滚。”他打了个酒嗝,又举起那瓶五十七度杜松子酒,狠狠地吨了一口。他今天感觉很不好,内心总有股子压抑不住的焦躁感,正因如此他才需要用酒精来抹除那些不必要的烦乱思绪。他盯着自己的右手虎口,一道黑褐色的伤疤从虎口边缘延伸到大拇指根,这是在王国警备部队服役时,参加镇暴行动的纪念:一名“卢德耶独立运动”的抗议者将他的一名战友打倒在地,又抽出砍刀,要将这倒地的士兵斩首。他当时还是个入伍不久的兵曹,本能地用手夺过了砍刀,然后开枪将对方击毙,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挂在手掌一侧,两者间只有一根肌腱相连。之后虽然接受了缝合,大拇指却始终不太灵活,而且每到阴天就会隐隐作痛。

不过已经很幸运了,他想。自己总是要比同龄人更幸运些,或者说更加擅长因祸得福。父母早早就丢下自己、带着妹妹跑去了人自联,小时候同自己相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嫁到谁家去了。反过来讲,当其他军官需要每个月把为数不多的几个子儿寄回家去的时候,他却可以无忧无虑地喝酒作乐;后来当他酒后口出狂言,被抓去军事监狱蹲号子的时候,他所在的整个连队被送去卢德耶镇压叛乱——在那里他们遭受到支持叛乱的往日同僚的埋伏,一个人也没能活下来。当他浑浑噩噩地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时候,举目之间已经一个亲友也没有了。但是还有酒喝!呸!

就在他眼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即使他并不懂医学,他也知道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慢性酒精中毒的症状。好家伙!手也不得劲,肝脏和肠胃也要烂掉了,脑子这样下去也要不好使了,但是这又怎样?他想,当初加入这里,无非也就是酒后自己和自己打赌罢了,看看自己的运气何时能用完:赢了倒也不坏,输了正好给自己找个死地。他生在核灾害之后大乱不已的北非部落联合,在他身边几乎没有信神的人。人们说神并不会眷顾这片土地,唯有他的祖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依然会在每天夜里虔诚地祈祷。

祖母活了八十多岁,真是个好命的女人,活到最后连大J的父母都感到为难,嘀嘀咕咕说这样下去实在是养不活多余的老太婆。后来终于有一天她去街上晒太阳的时候,被街头交火的士兵误伤,头骨盖被掀起来,半张脸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父母如释重负,借了一笔钱将她下葬,然后立即脚底抹油逃去外国了。临走时只来得及给军营中服役的大J留了封信,叫他再也别回故乡去,免得被债主讨要欠款。大J此时想:如果自己也学祖母信神的话,是不是会更幸运一点?他印象中祖母几乎从来就没有露出过悲伤的样子,哪怕是最混乱的那段时间,父母不敢出门工作,全家躲在屋子里靠储备的食物和饮水为生,没有电,没有供水,拉屎要埋在屋后的沙地里——即便是在这种时候,祖母也会时不时地露出微笑、嘴里念念有词,其他人都说她大概是老糊涂了,大J却觉得她没准才是最聪明的人,这世上多半是果真有神的,尽管像大J这样不虔诚(还酗酒)的人,死后还是得下地狱。

又或者地狱可能比人间还能好点?他戏谑地想到,又举起了酒瓶子。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阴沉的云层中有什么银闪闪的东西在缓慢地移动。“我是真的醉啦。”他自言自语道。但是他立刻就发现这个闪光过于真切,既不像是酒后的幻觉,也不像是酒瓶子的光芒。他愣愣地盯着闪光看了两秒钟,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他一翻身从躺椅上下来,一边冲着营地边缘拼命奔跑,一边大喊道:

“空袭!空袭!进入隐蔽阵地!”

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大J已经顾不得去看他们了,只是一个劲地向着掩体处狂奔。在他跑出去一百来米的时候,那银白色的闪光骤然爆开为灼目的光球,这光球随即扩散、升腾,光芒渐渐黯淡,代之以暗蓝色的冷凝云,剧烈的冲击席卷了周边的沙漠,天幕由灰暗变得昏黄。

大J依然是如此幸运。

和营地中的反抗者们一道,他们非常恰好正处在经过精确计算而决定的、核爆炸位置的正下方。剧烈的能量辐射一瞬间就将营地中的一切无机和有机物质气化分解。大J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只是他的思维在那一闪的瞬间突然停止了。


风虎呼叫云龙四。请定向侦测气象态势,位置十七点八奈洞奈,三十四点两幺两七,深度幺幺,标准时间幺五两七起,加强流模式传输,采样频率两洞。

云龙四收到。目视观测到环状强气流扩散,气旋核心形成中。切向平均风速幺五八千米每小时,风眼移速,负两七点两幺洞幺,两幺点七奈。正在下行数据。

干得好,云龙四。你们就这么持续收集数据直到下午四点吧。有什么后续通知我再联系你们。顺便一提,陈,你有看今天的直播吗?

直播?你是说恐怖袭击么?

对。

我刚刚看了一眼,记者在新闻发布会现场,乱糟糟的啥也没准备好,挺无聊的。

噢……噢这样子。不好意思当我没说。新闻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毕竟人质还在他们手上,要有什么情报也不能泄露给公众啊。


对手是一个很强硬的人。随着辩论的进行,对方的态度愈发强硬、语气也愈发尖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失去了冷静:相反她的思路一如往常的清晰明了,反应速度也不亚于任何一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

不愧是那个被称作“政经大学天才之花”的斯捷托娃。他更加确信对方这种强硬的态度是一种策略,为了激怒自己、对她使用暴力,从而在公众面前失去正义性,而她自己则甘愿为了达成这样的结果而冒生命危险。真是不得了的人——正因如此,他更应该保持冷静,不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您刚刚反复强调地政联在双方经济合作框架协议中做出了诸多让利,借此表现贵国的好意——或者更直白一些说——仁慈。这让我不禁感到奇怪,您为何对于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反而避而不谈:北非诸地政治状况的混乱、生产资料的贫瘠与劳动力的短缺并非是天然如此,而是拜贵国与人自联的毁灭性核打击所致?我必须提醒您,整个核灾害保留地的国家与人民,需要的并不是贵国的所谓‘好意’,而是贵国对于既往造成损害的谢罪与补偿,任何对于北非诸地相关国家的经济援助都是贵国对于弥补过往战争罪行应尽的义务。当然,类似于贵国在‘海潮-零四三’中假借经济合作之名,行资源掠夺、产品倾销与金融绑架之实的行为,就连补偿也谈不上。

“您先是极力渲染本地产业条件之差、政治贪腐之严重,然后将‘海潮-零四三’的失败归咎于缺乏经济改革的经验与本地官员的中饱私囊。然而作为经济改革计划的提起方、设计方与实际指导方,‘缺乏经验’是否是贵国推卸自身责任的合理借口呢?如果贵国对于如何在非典型产业环境下进行经济改革这一课题毫无头绪,任何改革计划甫一执行即面临着巨大的失败风险,又为何要强行介入本地的经济工作?难道北非诸国是贵国的经济政策试验场吗?至于您对本地政治贪腐状况的归咎则更为可笑。诚然,目前所谓‘阿拜尔斯王室’及其官僚的贪腐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同时我也注意到根据亚欧联邦《国际政治经济学年报》的调查,贵国每年产生接近五十八亿地元的公帑账目欠平,贪腐指数和国有资产不透明指数位列全球第一。您怀疑‘海潮-零四三’的投资大部分被本地官员所侵占,我也可以以相同的理由怀疑本地根本就没有收到账面上预定的投资,或者说大部分的物资甚至没能通过贵国海关。您口口声声表示贵国可能在未来深入参与本地的政治改革,请问这是否属于一种——按照贵国的古代格言来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做法?”

“您将‘经济合作协议框架通过了元老议会审议’当作其合法性的来源,甚至以此讥讽我们‘无法代表阿拜尔斯人民’。很遗憾地,我并不能认同你所归结出的所谓合法性。元老议会区区一百六十个代表,其中超过一半来自世袭的贵族家庭。北非诸国最富有的一百人中,就有四十二人是元老议会的代表。在这一百六十个人当中,甚至还有二十四个人拥有地政联的国籍,九个人拥有人自联的国籍,十五个人拥有亚欧联邦的国籍。这样一群含着银勺子出生、家财万贯还随时可以前往外国居住的所谓代表,其中竟然没有任何一名工人、农民、士兵和普通职员。他们是否比起我们这些为了解放整个民族而被你们称作‘恐怖分子’的人更能代表国家和人民的意志?我对此深表怀疑。同这些人进行一番利益交易之后就自认为可以将整个民族的命运拿捏于手心,则更是一种毫无自知之明的傲慢。”

斯捷托娃扬起眉毛。他知道她要反击了。可正在此时,脑后一声枪响“砰”地响起,震得他的耳蜗中发出尖锐的嘶鸣。他惊愕地转过身,皮克正气呼呼地举着步枪,枪口的硝烟还未散去。

“d’ Kalafah! Ponoasi Lek Worra! ”57

斯捷托娃甚至连哼声都没能发出,就缓缓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子弹命中了她的下肋,鲜血正从那里汨汨涌出。“你在搞什么鬼!”他大吼道。“关掉直播,快抢救她!”困惑的手下们还没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机械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就在他们试图关闭摄像器材时,机器突然冒出了火花,再也无法正常工作。蚁狮正在将受重伤的首席代表放平在地面上,在她出血的伤口处塞上纱布,看到这吊诡的一幕也不由得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喊道:

“蚁狮——无人机现在工作状况怎么样?”

蚁狮看了一眼终端。

“没问题。”蚁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补充道:“电磁脉冲对无人机是没有效果的,我在外壳下层嵌入了屏蔽网。”

“明白了。”他松了一口气。正待教训皮克时,却发现刚刚还端着枪、满脸怒色的胖墩,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哪里不对,他想,这不正常,哪里出了些问题。当他的余光瞥到窗外时,这种不和谐感变得愈发明显。于是他长吸了一口气,面向窗外。

窗外是炽日与晴朗的碧空。王都呈十字型延展辐射出去的街道上,反叛王室的军队已经控制了各个路口与关键建筑,想要贸然进攻必定会遭遇一番苦战。顺着御子大道延伸的方向,苍灰色天空与南方连绵不绝的沙丘融为一线。他揉了揉眼睛——原本分野明晰的地平线,突然有些模糊不清了,仿佛有什么浑浊的东西在那里涌动。在两分钟之内,这浑浊迅速地蔓延、接近,昏黄色的沙砾席卷了穹窿。大风蹂躏着街道上光秃秃的树木,将老旧屋顶上的瓦片吹得漫天飞扬。王都一瞬间就被混沌与轰鸣笼罩,朝堂巨大的落地窗在狂风的冲击下震颤着,发出不祥的呜咽声。沙尘暴来了。


安德莱接通了电话。屏幕那边的女性瞥了一眼屏幕,然后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似乎是在处理什么文件的样子,但是她刻意将自己正在看的东西放置在了画面之外,安德莱并不能做出任何准确的判断。

“有何贵干啊,部长?”

“叫你们的直升机回去。”

“直升机?什么直升机?”

“零号棋士”克里斯汀·秋筱宫歪着头一脸无辜地望着安德莱。

“好吧,你们并没有什么直升机从几内亚湾空军基地起飞,越过那颇什山脉从带拉尔镇西南十二公里处进入阿拜尔斯国境,准备沿四十三号公路与你们的特工会合,这架直升机也不会同我们的人马遭遇,被一发导弹打下来全机组阵亡,于是你们既没有一架直升机出发,也没有一架直升机返航。这是您想要的吗,秋筱宫夫人?”

“噢别说大话了安德莱先生。您的人马得先有一发导弹才行。另外,是什么让您觉得是有这么一架直升机,而不是垂直编队飞行的三架直升机呢。”

“秋筱宫夫人,我是说……您干嘛要对一个叛徒这样执着呢。我们都知道她干了什么,我替您除掉她不行吗?”

“别把我当傻子,安德莱。我们也都知道车上有谁。”

“您既然知道车上有谁,那就更好办了。这样一个毫无实权的小国王,就算落到你们手上又有什么用处?”

“国王在我们手上固然没有用处,但是不在你们手上则大有用处。这一点似乎也不需要我解释吧?”

“如果阿拜尔斯人知道是人自联的特工挟持了皇帝,他们会很不高兴的。”

“这就奇怪了。你们凭什么让阿拜尔斯人相信是我们的特工干的事情?”

“我们并不能让他们相信,秋筱宫夫人。但是‘蚁狮’可以让他们相信。毫不夸张地说,就算他现在想跑也来不及。我能理解您想要让他继续打入,所以不惜代价地想要接收‘鹅妈妈’Mother Goose。但是如您所见,他已经身份暴露,将要被诘58掉了。”

有那么一瞬间,双方谁也没有说话。秋筱宫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向屏幕那边的安德莱。

“你打算怎么做?”

“做个交易吧,夫人。叛逃的特工换一个忠贞的特工,我保证这对你们会很划算。我们会通知阿拜尔斯方面,假如将他活捉的话,不做任何审讯就直接遣返回人自联。我说到做到。而您只需要把直升机撤回,让我们的人把‘鹅妈妈’Mother Goose和小国王移交到阿拜尔斯方面。我们同样也不会对她做任何审讯。当然阿拜尔斯方面要怎么处理变节的秘书官,就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了。”

秋筱宫叹了一口气。

“好吧安德莱,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生厌。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我会的,秋筱宫夫人。日安。”

安德莱挂掉了电话。而秋筱宫则转回到画面外的屏幕那边。她对着屏幕后的青年——蚁狮——说道:

“那么,你也听到了。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夫人,我不太相信这会是她干的好事。要是她果真向地政联变节,就不可能预先联系我了。”

“或许她已经认定了你无法逃跑,所以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铺垫后路。”

“可就算这么做,她依然免不了一死。”

“你说得没错。那么你还是认定这些人当中有‘鼹鼠’?”

“是的,夫人。这一点刚刚得到了验证,那个‘幸运皮克’射击了首席代表,然后趁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哦?”

“我认为他的嫌疑很大。”

“我明白了。我这边会持续调查这个人,而你就不要管这件事,待会儿老老实实投降。如果任何人审问你,你就把事情推给那个什么皮克,说是他给你的指示。我会叉起手指祝愿你平安归来的——等到你回国的一刻,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决明子一号报告。距离王都标定点甲还有七十一千米,编队地速二百九十千米每小时,预计十二分钟后接敌。没有侦测到敌对空中目标。

决明子三。检测到地面基站X波扫描,特征属于AKGF59导弹部队。电子压制系统准备完毕。

决明子中队,开始X波段干扰。

决明子中队,这里是核心。停止电子压制,他们是友军。重复,停止电子压制,确认地面导弹部队是友军。他们指挥官忘了设定IFF60。现在你们应该看到IFF正常显示了。

决明子一收到。我们已经停止干扰。

哦豁,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我是真想把他们雷达烧了,我说真的。他们保不准哪天就会把我们当成敌机打下去。

闭嘴吧你们两个。好好盯着雷达,敌方有先进的无人机,这次只能靠我们来解决——假如它们没被核辐射烧掉。

各行动小组注意,我是施密特克。我们即将进入交火区域,各机现在打开光学迷彩。情报已经确认叛军在王都设置了六套防空导弹和火控雷达,标定点丙,丁,戊设置有高速防空炮。决明子中队在标定点甲打开电子压制,重骑兵营和空降营进入标定点乙,掩护装甲营插入标定点丙,依次击破丁,戊两防御点。水貂中队和决明子中队从标定点甲进入己,压制王宫周边的三架无人机。装甲营在王宫南侧进行破拆作业,掩护空降营直接进入核心区域。观星台计算本次行动胜率百分之九十四点三,损失指数一百二十六。任何在王都内穿着警备队制服的人员均为叛军,准许当场击毙。一旦靠近王宫五百米范围内,一切行动都要以最快速度完成,以保证人质安全。各位,祝好运。

啧,长官说得好啊。只是有一点问题:万一穿制服的人员和没穿制服的人员混在一起可怎么办?众所周知,导弹会带来范围伤害。

水貂四,众所周知,穿制服的是叛军,不穿制服却和叛军混在一起的,是穿便衣的叛军。

【*口哨声】原来如此。高,实在是高。

这里是决明子中队,我们已经到达标定点甲,正在进行扫频干扰。请各组即时报告雷达锁定数据。

水貂中队到达标定点甲,探测到多数地面敌对人员,是否攻击,请指示。

水貂中队,我是核心。暂时关掉你们的反步兵雷达。等待地面部队压制防空系统。

水貂中队收到。

核心,我们是重骑兵营,已经压制标定点丙,可能击毙数名敌军,其他敌军已经喊话投降。没有人员伤亡。

核心收到。空降营,请再次确认是否击毙敌军。

这里是空降营。核心,我们无法确认击毙敌军的状况。这里风沙太大了,我们只能靠红外线侦测敌方人员,尸体没法和背景区分。

核心收到,你们继续向标定点丁前进。



十一

伊莲娜在汽车行驶至四十三号公路的弯折处时,没有按照预定的线路直行,而是猛打方向盘,使车辆在引擎凶悍的低吼声中爬上了翻越沙丘的小路。然而后方的两辆越野车穷追不舍,一并拐上了小路,死死地咬在尾部。“莱昂,系好安全带!”伊莲娜喊道。莱昂刚刚来得及将金属扣插进锁定器,汽车就一跃而起,在经历了数秒钟的失重状态后狠狠撞击在地上,而莱昂的头部也因此撞击在车厢侧顶,痛得眼冒金星。

“没事吧,陛下?”

“没事……”莱昂捂着头回答。他望着伊莲娜咬着牙的侧脸——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是单手开车,另一只手始终在操作着通讯终端,可是屏幕上始终显示着“对方未接听”。正在这时,后方一辆越野车的天窗打开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从天窗里探出身子,手里握着一杆步枪。在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的莱昂本能地把头缩到了座椅靠背下面,而伊莲娜则又是一次大幅度的转弯,汽车拖着地面上一连串飞溅的火花向山谷中栽下去。

伊莲娜知道这些人射击的目标不是乘客,而是轮胎。唯有下坡行驶能够将车轮隐藏于射界之外。在剧烈的颠簸中,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在通讯终端上拨叫了另一个号码。

‘鹅妈妈’Mother Goose呼叫棋院。请为我转接‘零号’。”

“棋院收到。抱歉,‘鹅妈妈’Mother Goose,夫人现在不在,我没办法给你转接。”

“现在事态紧急,请给零号留言——”

“派直升机来支援,是吗?”屏幕上那名转接员淡淡地回答道。“我们确实收到了‘蚁狮’的请求,但是夫人已经刚刚命令机降小队撤回了。她让我转告你:现在立即向阿拜尔斯警备部队或者地政联投降,把国王交还回去。我们已经和阿拜尔斯方面达成协议,只要你这么做,他们保证你的安全。之后你想去其他国家也好,留在阿拜尔斯也好,都可以。只是不必回来了,我们不需要叛变的特工回到国内。你一回国就会被逮捕判刑。”

伊莲娜于是再也没有说话了。她按下通讯终端旁边的按钮,关掉了屏幕。

“……抱歉。”她小声说道。

“没什么好道歉的,伊莲娜。”莱昂说,“把我交给警备部队的人吧。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然后你就逃去亚欧国……没准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到呢。我去和拉巴萨尔说自己会退位,由他来主持局面,他没准会放过我一次。”

“你不明白的,莱昂。”

“你总说我什么都不明白!”莱昂失去了控制,大吼起来,“我是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我就是不想让你死掉!除了这么做我们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你总是什么都要瞒着我!把我当作小孩子!但是我是想保护你,让你活下去啊!”

他的话被又一阵剧烈的颠簸打断了。轿车冲到了谷底,在满是碎石的戈壁滩上跌跌撞撞地向前开。后方的两辆越野车也翻过了沙丘顶部,直奔他们而来。一旦脱离了公路,来到这样恶劣的地形上,越野车的机动力明显要更胜一筹。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发靠近,探出天窗的男人似乎终于找到了射击的感觉,他的枪口喷出了火舌。

莱昂明显地感到汽车的底盘震动了一下,他猜测对方一定是射中了轮胎。而伊莲娜则是面无表情地做出一连串操作,让向一边歪出去的车头再次回到路线上。这辆汽车特地对轮胎做了特殊防弹补强,每个轮胎设置了六个独立气室、以保证被单次击中时依然可以正常工作——当然莱昂并不会知道这一点。可正在此时另一辆越野车已经超车到前方,枪手打开后车门,准备射击汽车的引擎盖。伊莲娜从裙下摸出了一把袖珍手枪,降下车窗向着前车开火,那名枪手倒进了车厢中,看样子是中弹了。他的步枪掉落下去,滚到了路边。当伊莲娜第三次射击时,伴随着背后一声清脆的枪响,她的手枪以及整个左手突然凭空消失,血雾从她左手手腕的断面处飞溅出来。

在尖叫声中,失控的汽车撞向了路边巨大的岩石,莱昂还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安全气囊就砰地一声冒出来,将他的身子紧紧地抵在后座上。他的耳边传来伊莲娜痛苦的呻吟声。“伊莲娜……”他喃喃地说道。车门被人打开了,一个说着地政联官语的女子正在指挥着手下对伊莲娜进行抢救。“多有失礼了,陛下。”莱昂听到这样一句话之后,一双手穿过了他的腋下,将他整个身体从汽车中拖了出来。他的头仰向天空,上午刺目的日光让他睁不开眼睛。“我们要被送去哪里?”他绝望地问。

“去坎达要塞。”那名女子回答。莱昂看清了她的脸:这时一名又黑又瘦的女子,看长相似乎来自东南亚。“我们已经与那里的守备队沟通,他们依然忠诚于陛下,会为您提供保护。”


我战战兢兢地趴在维修梯顶。天空此时是一片昏暗,飓风刮起锋利的沙石,席卷着王都的每一个角落。用螺丝锚定在外墙上的维修梯被吹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可能散架一般。“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刮沙尘暴……”我这样想着。IVES的电量现在只剩下一半,我却不得不一直开着高耗电的夜视模式。从热成像图中可以看到脚下的地面上零零散散地走动着什么人,如果我没搞错,那正是叛军的巡逻哨位。倘若在朗朗晴天下爬维修梯大概是会被立即发现然后一枪撂倒吧——沙尘暴唯独在这一点上很可能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楼顶平台还在数尺高的地方,用手指尖可以勉强够到平台护栏的底部,然而维修梯却已经到了尽头。如果是晴天,我可以尝试再向上爬一点点然后攀住护栏,可是在如此剧烈的狂风中,一旦从维修梯上松手总觉得会被立即吹飞……似乎是不满于我停下了脚步,爬在我下方的顾小姐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脚踝。“维修梯到头了!离平台还有距离!”我冲着脚下大吼道,然而这吼声立刻就被尖利的风声淹没了。我只收获了满嘴的沙子。我咬了咬牙,向上猛蹬一步,在被风吹走之前用双臂紧紧抱住平台护栏,接着双脚抵墙,肩部和腰部一起发力,翻进了护栏内侧。我伸出手拽住下方顾小姐的胳膊,憋着一口气将她也拉上了平台。“谢了,芥。”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刚刚还以为你被抓了……虚惊一场啊。”我们躲进了平台入口一侧背风的死角,“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沙土。顾小姐的一边发夹被吹走,脸上蒙着一层黄土,此时显得蓬头垢面、滑稽极了……痛痛痛。我就算这么想,也万万不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虽然我的面相此时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IVES显示一个未接通讯,当我回拨过去,武部长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芥!”他急切地说,“葵现在情况如何?我刚刚一直想联系她……”顾小姐摘下我的IVES,“是我,部长。刚刚监控现场用的IVES是我的,现在您只能直接联系芥了。请问有何指示?”

“你在就好,还真是叫人安心啊。”武部长回答。“看样子你们在王宫顶层?首先,一个坏消息:在你们布置监控设备之后不久,斯捷托娃首席代表就被恐怖分子枪击了。看起来属于意外事件——现在恐怖分子把她搬到王宫内部的医务室,可能正在抢救中,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这消息是有够坏的。其次呢?”

“其次,另一个坏消息。我们的地面强攻部队被无人机压制在御子大街四号街区,也就是所谓‘标定点己’的位置,出现人员伤亡。电子战手段对无人机无效,可能是经过了什么特殊改装,毕竟这三台无人机失窃的时候还没这么健壮。总之托法赫雷少将的福,我现在必须给你们两个下一道死命令:在二十分钟之内找到无人机的信号基站,对无人机发送自毁指令。现在看来这些无人机可能具有自律作战的功能,只能靠自毁指令消灭它们。”

“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在二十分钟内完成,部长。”

“所以我这里还有两个好消息。第一,我们的电子战部队发现了一个周期性的脉冲信号源,恰好位于王宫信号中继塔A座。考虑到整个王都的通信都已经被阻断,我们高度怀疑这个信号源正是无人机的信号基站。第二,你们部门的芷恰好在值班。你们一到达中继塔,我就会把他接进来,由他来做后续处理。”

“……听起来是可行的。了解了。”

武部长叹了口气。

“没想到最终还是由你来承担这种生死攸关的任务。祝你好运。”

“……我们也没那么不可靠,部长。”

我打开IVES的增强模式。在浓厚的沙尘中,信号中继塔A座的轮廓被绿色的亮线勾勒出来。幸运的是看起来并不算太远,只需要爬上宫殿主建筑的尖顶基座,向东走大约两百米左右、穿过维修用的吊桥就到了。我望向顾小姐,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出了手枪,将击针拉到了待击位(而且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用束带扎好了!)。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抬起头,从胸兜里取出一副普通的眼镜戴上,冲着我嫣然一笑。

“如何,少年?这次就靠你带路了。别又走错哦。”

唯独这种时候她才会显得可靠一些啊……我深吸一口气,冲进了狂风与沙砾当中。


是的,他们已经被送到要塞了。陛下安然无事。那个女的手被打掉了一只,现在正昏迷不醒,但没什么生命危险。

知道了。注意留着那女人的命。无论是元老院的人还是地政联的人,都需要一个罪魁祸首。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地政联那些人走了没有?

我留他们吃了个午饭,他们现在大概在军官餐厅。

吃完午饭就打发他们走人,别让他们留在要塞里。他们都是地政联的间谍。克拉杜鲁,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你那边没有旁人吧?

是,叔叔。有何吩咐?

我刚刚和阿布吉鲁商量了一下。就镇压叛军的问题试探了一下各方面的口风,现在总的形势,骑墙派越来越难过,只有些不入流的货色还把王室当个宝贝供着。脑子活泛的要么倒向这边,要么倒向人自联那边。

……说得是。

现在我们姑且还能靠着地政联号令一下其他家族,但是只要王室存在一日,我们就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地政联的意思也是一个倾向于人自联的王室太过碍事——这次说是贼人劫持陛下前往人自联,其实也未必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您莫非是说……?

现在正好是一片大乱,克拉杜鲁。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可能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叔叔,这样会不会?我是说,陛下究竟是……

克拉杜鲁,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趁着地政联还没有失去耐心,我已经想好了之后的清洗计划,事件一解决,我们就正好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把几个大头的佞贼全部处理掉。错失了这个机会,我们就会被地政联抛弃,那时候拉巴萨尔家就是在等死了。去找几个可靠的部下吧,克拉杜鲁。干得利落一点。

……是。我这就去办。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们是什么会议了吗?”

詹姆斯·安德莱刚刚坐进这辆黑色商务轿车里就感觉到了异样。几分钟之前,他还正在同林由纪子在总部大楼附近的拉面店里用餐,一名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突然走到他身边,出示了警察证,然后要求他们两人立即上车去参加总部会议。

“什么会议这么急,要在午餐时间开?难道是那个劫持事件?”

这种事情不在刑侦三处的管辖范畴啊……

“抱歉,到车上再说。”那人回答。

然而此时安德莱的问话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和林由纪子刚刚上车,那人就在外面重重地把门扣上,随着“咔哒”一声车门上了锁。驾驶座和后座之间的小窗紧紧关着,双层车窗间隙的防弹隔板升起,只剩下暗淡的壁灯照亮了黑暗的后车厢。安德莱又敲了敲小窗,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感到车辆起动了,然而对于目的地是哪里他是毫无头绪。

“吉姆。”

“嗯?”

“我们是不是被绑架了?”

“……有这种可能性。可问题在于,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值得被绑架的地方吗?”

“用来要挟副部长?”

林立即做出了判断。

“那可就糟了。”安德莱苦笑着说。“副部长先生是那种为了仕途会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的类型。所以我希望他们最好不要是这种目的。”IVES的信号似乎是被什么设备阻断了,显示“不在服务区内”,于是他打开加速度感应器:车辆先是向东行驶,然后转向南边,在经过十五分钟后再度向东,走走停停。他将地图投影在车厢顶壁上,悄不做声地指着地图上的位置向由纪子示意。从方向上来判断,车辆现在正处在城市南边的二号主干环线上,经过了两三个停车(大约是红绿灯)向着城外行驶。

“看来确实是绑架呢。”林感叹道。

“确实是绑架啊。但是为什么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因为这样很浪漫啊~”

“……”

“吊桥效应啦,吉姆。说起来我们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妇呢,这样子过一个被绑架的惊险蜜月好像也不错?”

“你可别再提未婚妻这种事情!”安德莱扶着额头说,“这种,这种父母酒后随便决定的东西不能作数的吧?那时候我们还是初中生呢。再说谁会愿意度蜜月的时候被绑架?”

“吉姆你也太不懂情趣了。”林由纪子一脸失望地评论道。

安德莱没有带枪,而且说实话他并没有通过射击制敌的自信。那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就算不是真正的警察,体格看上去也是经历过专业训练的类型,他究竟有没有同伙也是个未知数。但是这时安德莱开始怀疑这件事情是父亲的安排了——他想起了父亲那句“以后少管这种闲事”,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涉入太深,才会被父亲用这种强制性的手段排除出去?但是阿拜尔斯方面的芥该怎么办?自己刚刚和他们提及了无人机的事情,信号就被切断了,随后便是震惊全球的恐怖主义劫持案。从恐怖分子的直播来看,芥和他的上司并不在被劫持的外交人员当中(毕竟事件发生的瞬间他们是在室外),但这就意味着没准他们已经……安德莱不愿意再思考这种可能性了。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芥能够从袭击中逃过一劫。

轿车停下了,车门又是“咔哒”一声解除了锁定,那名黑衣男子打开了车门。

“请下来吧。”

安德莱和林被前后左右的警察夹在中间,走进了那座看起来像是豪华酒店的建筑。这建筑周围被茂密的森林与连绵的群山环绕,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穿过森林通往这里。安德莱随着警员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套房。对方向他敬了礼,说道:

“安德莱副主任,根据‘圆桌’的指示,您和林警官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接受调查。这段时间里两位不能离开,也不能和外界联系。现在请两位交出IVES。”

“调查?因为什么事情接受调查?”

“抱歉,我也不清楚。”

安德莱无言地将IVES递给对方。

“感谢您的配合。两位的餐点会按时送到房间;保洁人员每天中午十一点进行房间清理。请两位务必不要离开房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用那边的内线终端联系前台。”

安德莱注意到门外两侧各站着一名警员。“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人问道。

“没有了。”

“那么祝您入住愉快。”

“这下可好!”林哭丧着脸说。“IVES都被没收了,这也太无聊了吧!”

“要不看看电视吧……说起来上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来着。”安德莱叹着气说。

林点了点头。接着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一脸紧张地瞪着安德莱。

“那,那,那个,吉姆。”

“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现在住在一间房子里,但是你可不准乱来。”

“……乱来?”

“你看,那边有两张床对吧?晚上你可不能兽性大发,钻到我这张床上来……不然我就要叫警卫来了哦!我说真的!”

“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你要是不放心,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另外弄个空房间出来。”

“不要。”林由纪子皱着眉头说。“那样会很无聊啊。再说了,每天晚上带着‘会不会被安德莱警官夜袭’这样微妙的恐惧感入睡,也是一种乐趣。”

“……职场性骚扰算哪门子乐趣!”安德莱拉着脸打开了电视,节目里国际关系学专家正在滔滔不绝地分析着阿拜尔斯的民间政治势力,主持人则是一脸“虽然我听不懂但是好厉害”的表情,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由纪子。”

“怎么?”

“你觉得这个调查是怎么回事?”

“可能就是你玩得太过火了呗。毕竟入侵IIM数据库这种事情,上面不管是什么人知道都会大发雷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这么说,长谷川老师他……”

“是啊。”安德莱用手指支着下巴,望向天花板。“如果是那样,芷恐怕会很不好过。如果芥发来消息的时候我在办公室就好了。现在把芷拖下了水,芥也生死不明。都怪我非要去买那罐咖啡!还没买到!可恶!”

安德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一拳砸在套房的隔墙上。


我紧紧地抓住吊桥侧面的悬索,一只脚勾在桥体背面的支撑柱上。总而言之处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至于原因——五分钟前我和顾小姐在接近吊桥的位置遭到了狙击。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第一发子弹击中了尖顶的金属基座,溅射出明亮的火花。“快隐蔽!”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顾小姐将我推到了吊桥索塔的后面,自己顺势退入基座背后。第二发子弹击中了索塔,金属柱发出了低沉的轰响。

接下来就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在天台上肆虐。

对方在等待我离开索塔后面。他知道我一定会离开,或者说,他早就知道我们意图通过这座吊桥,因此才特地在此处设伏。从索塔出发到冲进信号中继塔需要经过吊桥上大约四十米的距离,吊桥上毫无遮蔽,在上面通行等同于送死。对方显然和我们一样拥有增强视觉设备,因此才能如此准确地射出前两发子弹。鉴于王宫顶层平台的空间并不算大,对方离我们的距离想必也不会很远——顶多八十米左右。然而在这个距离上我们却连一样有效的反制手段也没有。顾小姐和我隔开在两处,而留给我们的任务时限只剩下十四分钟,无论如何我都得出发了。我对着顾小姐所在的方向喊道:“我要去中继塔了!”不知道她听到没有,我只能祈求她一切顺利,并且因为拥有两把手枪而获得双倍的运气。默默地在心里数到三,我冲出了索塔。

第三发子弹击中了桥面,而此时我已经翻身隐藏在吊桥下方了。

我必须向中继塔的方向移动。

用空闲的另一只脚试探着下一根桥背支撑柱的位置,搭上去,然后换手。脸正对着沙尘暴吹来的方向,冰冷划过的沙砾让我几乎窒息,只能在移动的间隙侧过头吸一口气,然后继续挪动。身下只有一百米之外的地面,如果手一软掉下去,怕是连全尸都不剩下了。不行啊,芥。不能心有杂念,这样才会死得更快。我这样想着,尽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移动本身上面。支撑柱之间有半米左右的距离,这意味着我只需要挪动八十下就可以到达吊桥的那一端……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爬到了吊桥正中,而任务时限只剩下十分钟。我必须得加快节奏了——可是与此相反,我全身的肌肉都发出了抗议。越是紧张,胳膊和腿在移动的时候就越是颤抖个不停。我想起了在警察学校第三年的那个魔鬼训练月,每个人都得在负重越野之后,吊挂在那根绳索上爬完一百米的路程,而我只是爬到中途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加油!”

底下的同班学员们喊着。与此同时,对面班级的学员则发出嗤笑声,喝着倒彩叫我赶紧放弃。那是一个微雨的阴沉上午,雨水混着汗水从我的耳后划过,顺着发梢滴落在大地上。脖子上的伤痕被盐分蜇刺,变得无比瘙痒。

那时我究竟是如何坚持下去的呢,如今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所记得的就只有爬到终点的瞬间,正如现在——

第四发子弹击中了我抓住的悬索,剧烈的震颤让满是汗水的右手滑脱,而慌乱之中又一脚踩空,在我意识到的一刻,就只剩下左臂吊在桥柱上。

可惜啊。只差一点点了。

“超载机械支架。”我说。“超载将带来不可逆的机械损伤,将不排除……”IVES发出了冰冷的女声。“确认!确认!烦死了!”我大声吼叫道。我用左臂拉起整个身体,然后左脚搭在桥面上,翻上了桥头。第五发子弹击中了我的左腿,可笑。左腿已经没有用了。我一头摔进了中继塔控制室,第六发子弹击中了门板,在门板背面留下了一个开了花的弹孔。“检测到机械支架失效,请及时更换。”冰冷的女声再度响起。“闭嘴吧!”我背靠在墙上喊道,然后大口地呼吸着室内清洁的空气。我接通了电话。

“干员芥已经到达位置,请让芷接电话。”

那个少年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望着屏幕这边的我。我想此刻我的模样一定十分可怕吧。

“芥!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得很,就是他妈的很想骂人。你看看这个终端怎么操作,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还剩六分钟,麻烦你快点。”

“我知道了。你把IVES的数据线连接到终端上,选择数据流模式传输。”

我照办了。少年聚精会神地像是在解读着屏幕上的什么东西,然后叹着气说:

“应该有办法,但是控制数据流被整个加密了。我需要获取足够的加密数据来训练解码模型——但是好像我们之间的通信带宽只有十兆字节,光是传输足够的数据就要半个多小时。”

“……这样啊。”

“不过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没错,你的眼镜上还装着【Destiny Successor】对吗?”

“是啊,可是……”

“如果利用这个软件里面的子模型,也许可以本地解码,根本不需要传输数据——不,IVES的运算单元可能——对了,使用解限模式!”

“你在说什么啊。”

“听着,芥。”少年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会很危险,但是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我需要调用你大脑中的强化电子元件作为运算资源,进行本地解码。但是这种解码算法消耗很大,可能对人体会有危险。你还带着TANT29注射液吧?”

我摸了摸衣兜,从里面取出那个五联装的铝箔无菌袋。

“唔,还在。”

“我现在已经把粘合脚本传过来了。运行的时候如果你撑不住,就使用一只注射器。”

我闭住眼睛,冷静了一秒钟。说实话我不太想拿注射器捅鼻子,但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明白了。开始吧。”

颅骨中发出了“嗡”的一声,脑海中被亿万条无关的思绪所占据。循环一,前馈模型随机初始化。日炎,沙尘,孩子们欢笑着在操场上嬉戏。灰白色的大楼内墙,穿着白大褂的实验人员,蓝色的注射液,血流从橡胶管中流出,裸露的肌肉,她搂住我的肩,教员将象征警校正式毕业生的荣誉章别在我的制服上。枪口焰,爆炸冲击气流,脑浆,肠道,归一化损失值零点一零四二,循环四。芷的耳语,魅惑般的手指自我的胸部抚过,剧痛到无法呼吸的创口,黑红色的血肉从里面翻出。三十二,七,十一,四十三,琉卡的舞步与顾小姐严厉的目光,木制抽屉边缘的毛刺扎进指甲缝,毕业考试答题卡上的折痕,反向概率隐函数传导。头好痛,我想是时候——铝箔被牙齿咬住,丝袜下雪白而裸露的腿部,必须停止——零一一一零,终止状态,把注射器顶住了鼻中隔,然后拉紧了肌肉。轮椅上方垂下的绳索,母亲的手抓住桌布,皮肤上褐色的痣点,午夜十二点的咖啡流入脑脊液,但是我还是需要更多,更多的教士前进四并咏唱【青色火焰】,詹姆斯与我面对面坐在湖心的孤舟。第二剂!医生如此喊道,我的大脑就像是火山中的熔岩喷涌而出,然后是第三剂,第四剂,第五枪,绳索将我的身体紧紧束缚,黄铜的引脚密密麻麻从我的骨头中冒出来,直到父亲的香烟味灼烧了我的皮肤。前进,前进,梯度消失在无止尽的层叠之处,喷溅在毛玻璃上的灰绿色胆汁。“芥”,那少年大喊道。“芥,你杀了她。”顾小姐如此大喊道。“芥,你还活着?”副部长歪着头问我——这次是真的第五针了,我说,货真价实,或者它去死,或者我去死。循环一百零三,开始发送加密指令,七,五,零,九,游戏结束,你的分数还有待提高!教官这样说道,你必须把它注入入入入入入入入——

我看到了澄澈的天空。

“赞美太阳!”我说。“也赞美操蛋的生活。芷,我好痛。我恨你。”


面前肥胖臃肿的男人拖着长长的血迹在地上爬行着。当他意识到面前就是平台尽头的时候,绝望地呻吟了一声。葵用手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别开枪!”那男人喊道,随后被吹进口中的沙尘呛得连连咳嗽。“你现在要回答几个问题。”葵说,“没有答错的机会,所以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我是自己人。”那男人哭叫着说。“情报侦查部,可以查到的,我的识别码是零九八四零六三三。”

“看来你也认识我咯。”

男人用沉默表示了赞同。

“代号是什么?”

“……是皮克。”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了。

“是外线啊。什么时候加入的?”

“新成三十八年。”

“那你也算是个老员工……你对哪个部门负责?”

皮克的嘴唇抖动着,但始终没能憋出来一个字。

“我明白了。皮克,很遗憾地,我现在没有带IVES,无从判断你是否真的是我们的人,况且我们也不接受俘虏。”

“求求你——”

葵扣动了扳机。硝烟散去,那男人的后脑上多了一个血洞,他软软地瘫在地上,再也无法挣扎了。

“希望那孩子别掉下去摔死啊。”葵苦笑着自言自语。与这样的态度相反,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信号中继塔。此时风力已经渐渐减弱,烟沙沉降,天空隐隐然有渐趋明朗的势头。葵打开了门,看到警员芥靠在狭小房间的一角,他的头歪向一旁,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地面上扔着打开的铝箔包装袋,五个塑料制的高压注射器散落在四周。葵用手指触碰了一下他的颞动脉——还好,血管在有力地搏动着,芥的呼吸很平稳,看来只是因为体力耗尽而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她将芥抱起来,让他倚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摘下了芥的IVES。屏幕里是惶恐不已的芷。

“啊——顾小姐!芥还好吗?我看到他一下子就倒下去了……”

“你放心吧。”葵回答道。“我刚刚确认了一下他的体征,看起来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比起这个——你之前提到的无人机的技术资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去查的?你从哪里找到的资料?”

芷迟疑了片刻。

“啊,那个是,嗯,刑侦三处的安德莱警官,还有一个女警,找我的。说是他们正在调查流入阿拜尔斯的无人机,他们认为无人机已经落入到恐怖组织的手中,随时可能威胁使团的安全,所以希望我……用技术手段侦查一下。”

“你还没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呢。”

“……我控制了STIND的侦察无人机原型,用它进入IIM的服务器机房找到了资料。”

“安德莱说无人机已经落入恐怖分子手中,他没告诉你他们这么认为的理由?”

“没有……”

“好吧。芷,我必须提醒你,你干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没给IIM留下什么线索吧?”

少年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说。你在这段时间里必须好好呆在办公室,绝对不能出去。明白吗?”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呆在办公室。”

葵接着拨叫了刑侦三处的电话,一个不认识的女警出现在了屏幕上。

“我是情报安全部的葵。你们安德莱副主任现在在办公室吗?”

女警眯着眼睛,一脸狐疑地望着葵。

“您的来电身份信息可并不是什么‘葵’。”

“是啊是啊,身份信息是‘芥’。这位就是‘芥’,可惜他没法给你打招呼。”葵将摄像头对准了那张失去意识、满是灰土与伤痕的脸。“少给我啰里啰唆的,我是情安部安保委人形情报小组组长葵,够清楚了吧?叫你们安德莱副主任过来!”

女警像是被吓住了,手忙脚乱地在另一面屏幕上输入了几行信息,接着转过头。

“抱,抱歉。我刚刚收到消息,安德莱副、副部长一个小时前已经请假离开了。”

“那个林由纪子在吗?”

“她也请假了,好像是两个人一起走的,说是去、去度蜜月了。”

葵立即挂断了通话。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拨通了武玉铭部长的电话。

“武部长——”

“看来你们完成了任务对吧!”武玉铭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烟气“咻”地一声喷吐到天花板上。“‘核心’刚刚收到前线部队的消息,他们已经成功地——”

“关于您说的那个次要的问题,我刚刚已经解决掉了。我们的人,大概是个外线。识别码零九八四零六三三,代号‘皮克’。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看样子也审不出来。”

“……好吧,虽然我估计这个识别码已经被销毁了,不过我还是会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武部长,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们无法信任的事情么?”

武玉铭吃惊地连烟头都掉在了桌子上,将木制桌面烫出了一缕轻烟。

“这是哪里话!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如果你们信任我的话,为什么要临时调借我的下属?如果怀疑我贪污渎职,我的办公室、住所、所有个人账户都可以让你们查看,调查到你们满意为止。这种让下属调查我的行为无疑会——”

“葵!你误会了。”武玉铭一脸苦相,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可没有调查过你!确实昨天圆桌收到了安德莱——啊我是说那个小安德莱——的情报,本来是准备让你进一步调查的,但是因为你正好在负责‘海潮-零四三’智能零件流向的调查,圆桌里面就有人建议紧急调用芥来做,以免分散你的注意。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非得搞得这么神神秘秘……但是我们那时候谁能想到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呢!我们都以为无人机大概是被哪个割据武装偷去打内战了。你可千万别错怪芥,他可是个纯良的‘好孩子’,这年头这种肯卖命的年轻人很难找的,相信我。”

“所以芥有调查出什么东西吗?”

“没有。昨天老安德莱、程和阿纳托金一起去小安德莱那里过问了一下——什么结果也没有。无法查证到无人机的流向。”

“这可奇怪了。今天小安德莱还跟芷说他们认为无人机已经流入恐怖分子手中,他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呢?”

武玉铭愣住了。

“我去叫小安德莱过来问问。”

“已经晚了,他和他女朋友都被度蜜月去了,根本找不到。部长,赶紧以‘非正当调查商业实体’的名义开一个内部审查程序,把芷隔离出去吧。他就在我们部门办公室,运气好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让他把对我说过的话再向您复述一遍,您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是那样,芷恐怕会很不好过。如果芥发来消息的时候我在办公室就好了。现在把芷拖下了水,芥也生死不明。都怪我非要去买那罐咖啡!还没买到!可恶!”

从针孔摄像机传来的视频中,詹姆斯的声音清晰可辨地传来。安德莱副部长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暂停键,他此刻已经完全被震惊攫获了。这个“芷”是什么人?从代号来看应当是葵小组中的警员——难道他也被拉进了事态中?他立即拨叫了总部管理中心。

“我是情侦部安德莱。是。麻烦查一下今天安保委人形情报小组留守警员是谁。……‘芷’是吗?明白了,谢谢你。”

他猛地站起身,飞快地冲向电梯。总局大楼下的男女警员们纷纷避向道路两边,对这个风风火火朝安保委小白楼冲去的副部长致以注目礼。当他气喘吁吁地拉着扶手走到楼道拐角时,正巧看到四名督察处的警员带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从人形情报小组的办公室走出来。督察警员见到他之后停下脚步,对他集体行礼。安德莱一边弯腰扶着膝,一边盯着少年的工作牌。

“这不是人形情报小组的芷么!”他的目光转向督察处的警员。“他怎么回事?”

“警员‘芷’涉及非正当调查商业实体,现在要被内部隔离审查。”

“这不正巧了。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向他确认。方便给我五分钟时间在审讯室问一下他吗?”

那警员摇了摇头。

“抱歉,副部长。情报安全部的武部长特地吩咐过,芷的案件涉及重要情报,在内部审查完成之前不能接触任何无关人员。那么失礼了。”

安德莱怔怔地望着芷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另一侧。

芷在四名警员的押送下离开了安保委小楼,从后门进入了总部大楼。他们并没有坐通常警员们上班时所搭乘的四部主电梯,而是从勤务室旁边窄小的楼梯间拾阶而下,在走了许久之后,拐入了一条狭长而幽暗的走廊,走廊两边是紧闭着的大门和焊接着加固铁栅栏的小窗。一阵阴风吹来,芷的背后不禁冒起了鸡皮疙瘩,他想到了那个传说中位于总部大楼底部的“内部审讯室”,据说是用来审问乃至于刑讯违纪警员的。想到这里他的腿几乎已经软到走不动路了。

“果然……我还是闯了大祸啊……可是如果不这么做,芥,还有顾小姐……”他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终于被带进了一间黑暗的小屋。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放着一盏荧光灯,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桌子后面坐着好几个人。督察处的警员们让他坐在正对着桌子的金属扶手椅上,就退出房间,从外面带上了门。芷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可是他下定决心,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轻易把安德莱和那个女警供出来。毕竟他们是芥的朋友——好在他们没说几句话自己就已经推测出了他们的大多数要求,这样一来绝大多数责任都可以揽在自己身上——

房间的大灯突然点亮了。

“武部长?……还有道格拉斯主任?”

“抱歉啊,芷。除了用这种办法,我们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防止讨厌的老安德莱强行插一脚进来。你最近实习工作还顺利吗?啊对了,我得把烟灭掉,你不吸烟。”武玉铭站起身,将烟头压灭在烟灰缸里。

“啊……嗯……”

芷茫然地点着头。

“大致情况葵已经告诉我们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告诉她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向我们转述一遍。这很重要——我们怀疑有某些内部因素在危害我们前线警员的安全,包括你的同事葵和芥。那么,你觉得从哪里开始讲起会比较好?”



十二

琉卡·缪佳希娅和其他在王宫里当差的低阶官员一道,被叛军士兵们驱赶进了王宫一楼外侧的会客室。自从蜷缩在会客室狭窄的角落开始,她就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在深沉的恐惧和绝望之中,她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那个昨夜和她共舞的青年,以及和地政联方面进行合作的提议。她试图想象着有关地政联的一切:高耸的大楼与城市花园灌木丛环绕下的潺潺喷泉,来往不绝的车辆,衣冠楚楚而态度和善的人们。清凉而自由的空气,静谧的夜晚,璀璨的流光下是芥先生所描述的春藕阁饭店的舞会——在莅临名流们目光的焦点处,自己身着无比华丽的晚礼服,将手指搭在芥先生伸来的手上。不,琉卡,这一切都是可能的,或许就在明天,或许就在明天的明天,所以你绝对不能在今天死去。她想。

她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在房间里踱步的那个叛军士兵,一个黝黑脸孔、嘴唇很厚的年轻人,将一支步枪用挂带悬在脖子上,又将双手搭在枪身的两端。这厚嘴唇和歪歪斜斜的走路姿势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天天酗酒的没用的父亲,在地方公所里做着不入流的小官,受着长官的训斥和同僚的奚落,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踩着宵禁的时限回到家,抽出柴棒,将跪在门口迎接的母亲打得哀叫不止、连连求饶;有时连跑到客厅替母亲求情的自己也要连带着被痛打一顿。再后来她就只能在每个刮着冰冷寒风的深夜里——像如今一样——蜷缩在自己房间最深处的角落,听着母亲的哭喊声,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入睡。

父亲后来因为被检举进行贪污舞弊而被处以极刑。虽然根据某些说法,他是做了上司和同僚犯罪行为的替罪羊,但是她只觉得父亲是咎由自取。母亲回到了老家,在娘家人的压力下又嫁给了一个当地的老鳏夫。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关于母亲的任何消息了。她独自一人完成了王立综合学院里的功课,然后被分配到了宫中。在她十九岁的时候,王宫为所有的适龄女官举行了相亲活动,与她对桌的是一个举止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当地一个贵族家庭旁支的次子,在宣政厅工作。她与那年轻人聊了很久,在相亲活动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像是其他将要归还的舞伴一样,手挽着手来到王宫的侧门。

那年轻人家中的女仆正等候在门外。刚刚还在同缪佳希娅有说有笑的年轻人皱起了眉。

“d’Molodo Yare Kirenah! Ponoaso!”61

他从无比合身而优雅的礼服中,抽出了一根银光闪闪的金属条。女仆看到这根金属条的一瞬,就立即恭顺地跪了下去。

“Kalafah! Ponoaso!”

他用金属条狠狠地抽打着女仆的背部。

缪佳希娅已经忘了自己那天是如何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公寓。她只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又久违地缩进了房间的角落,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她全身抖个不停,就好像那根金属条抽打的不是女仆,而正是自己。你逃不掉的,她想。这个国家已经烂透了,没救了,你无论躲到哪里都没有用。她删除了那个年轻人的通讯方式,逃避着之后的每一次相亲。然而这样的逃避总归是有一个限度的——“二十五岁以上的未婚女官不得留任”,有这样的规定在,她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

“琉卡!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这是母亲伴随着哭泣的声音。

“这么说,地政联的人们真是好心啊。”她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想道。“芥先生说他们想要改变这个国家,可是该怎么改变呢?”说实话,她一点也不希望这个芥先生过于鲁莽遇到什么危险。他是自己和地政联之间唯一的一条联系了,只有依靠他才能……可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伴却显得一点也不友好!这个三十多岁的老阿姨,也不知道有哪点配得上他!

就在这时,缪佳希娅听到墙壁的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使用地政联官语的谈话。

“核心,这里重骑兵营……就位。确保重装甲冲击……”

“是……透视确认没有关键人员……设置完毕……各小组注意掩护,我现在……倒计时。”

是地政联派来的骑士们!缪佳希娅将一侧耳朵贴在墙上,贪婪地聆听墙壁另一边的谈话。在这样的危机情形中,地政联官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在她听来简直宛若天籁。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她想。会是芥先生派来的吗?她想象着芥先生就像是抱着落难的公主一样将自己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抱歉,我来晚了。”他在自己耳边低语着,

“准备……起爆!”

她听到墙那边的声音在耳边低语着。

然后墙壁轰然炸裂,破碎的瓦砾将缪佳希娅深埋在了下面。她在浑身的剧痛与一片黑暗中,感到身体上方的压力骤然增强——“嘎吱”,她的脊柱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身体软绵绵的,似乎有什么光滑如蛇的东西被挤压喷出。她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重装甲营报告。坦克已经开入破拆区域,正在开辟中心区通道。

核心收到,注意别撞到承重结构。空降营,报告伤亡情况。

空降营收到。我方没有伤亡,确认击毙一名叛军。破拆的时候可能炸死几个当地人,我们可能需要把瓦砾挖开才能确认。

了解。别费力确认了。你们继续跟进,务必确保使节团成员安全。


莱昂被士兵们带进了一辆装甲车。“陛下,”车内的克拉杜鲁准将向他微微欠身行礼,“恕我礼数不周,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让您回到王都。”

装甲车的后门被关上了。车内的暗红色的照明灯随之亮起,将其他几名军官的脸映照得格外阴森。车辆在一声引擎发动的轰响后缓缓开动,莱昂内心泛起了无比不安的预感。“伊莲娜呢?”他问道,“她还在要塞里吗?”

“没错。她涉嫌绑架和谋害陛下,现在正处在警备队宪兵的控制之下。”

“一派胡言!伊莲娜从来就没有绑架和谋害朕!让她驾车出逃是朕的——”

克拉杜鲁打断了莱昂的话。

“恕我无礼,但是这一点恐怕就由不得陛下开口了。动手吧。”

莱昂的眼睛突然被人从背后用布蒙住了。他能感觉到两条粗壮的胳膊将他的上半身箍住、让他动弹不得。接着他的脖子也被冰冷如铁丝般的物件套住,越勒越紧。他的双脚在虚空中拼命地踢蹬,但仅仅是偶尔会撞在装甲车厢的座椅上而已,他想大喊出声,可是喉咙里只能冒出“咯咯咯”的气泡音。胸腔很痛,他的视野由黑暗而突然变得洁白,就像是正午的日光透过天窗,照耀着教堂的大厅,神啊。神啊。面前是伊莲娜,穿着洁白的婚纱,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让他无法呼吸……“伊莲娜。”他想这样说出口,头脑却昏昏沉沉,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的挣扎终于越来越弱,在大腿抽搐了一下之后,莱昂的头歪在了一边,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

“就把他放在座椅上,系上安全带。”克拉杜鲁说。尸体不多会儿就会变得僵硬,这样就算放在现场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军官们就这样沉默地度过了路上的十五分钟,彼此谁也没有打破这般默契,仿佛集体哀悼着小国王的离世。装甲车终于停下了,克拉杜鲁打开车门,示意手下将尸体抬出来。在炽烈的阳光下,满是伤痕与弹孔的王室专用轿车依然保留着它在旅途终点的状况:车头撞瘪在路边的岩壁上,驾驶席两侧车门大开。

“这里就算是现场……把他放到副驾驶席上,注意别沾到土。”

在军官们完事之后,克拉杜鲁长叹一声。他望着副驾驶座上面无血色的前国王——天空中传来秃鹫的鸣叫,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分一杯羹了。克拉杜鲁揉了揉眼角,随即板起脸,说道:

“希莫萨里,你去把警戒线拉起来——对了,你去跟联系一下军医,让他治疗的时候顺道把那女人的声带割了,免得她将来行刑的时候胡说八道。诸位,既然身为军人,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用不着我提醒吧?”


他将枪口抵住了斯捷托娃的额头。后者还处在重伤后的昏迷状态,双眼紧闭,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医务室门外是激烈的交火声,间或传来重伤员们濒死的呻吟。几分钟前地政联的突击队员借着沙尘暴的掩护闯入了王宫,用坦克撞开隔墙,将他的人马从中分割,解救了绝大多数的人质。王宫中的友军和他的部下伤亡殆尽,所残余下来的就只有他和蚁狮,以及掌握在他们手上的首席代表了。

“你变了啊,斯捷托娃。”他小声说,他扳下了击锤,扣着扳机的手指感受到首席代表微微的吐息。他不确定是否应该开枪:倘若不让地政联因为解救行动而付出些许代价,其他民族解放组织想要进行类似的活动就会变得相当困难吧。可是他迟疑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扣下扳机。他想到了新闻视频中那个留着干练短发、总是洋溢着无比自信的微笑的女孩——尽管在某些场合也会显现出知识分子所独有的忧郁和羞涩的气质。那时他们都相信这是个崭新的地政联:当年发动战争的旧官僚接连被弹劾倒台,欠有血债的资本集团在民众的抗议和新政府的政策压力下被迫分解改组。科技飞速发展,经济生产连续数年走高,大力援助核灾害保留地诸国的独立运动。他们都曾经认为只有地政联才是真正的朋友,谁能想到短短十年后就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呢。

“你后悔参加吗,蚁狮?唯独你是我强行拉进来的,你要是恨我也正常。”

他望着天花板说道。

“不耶撒姆老师,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此时谈不上后悔,更多的是释然。只是您刚刚明明有机会逃走的……您为何不愿意相信我的枪法呢。”蚁狮回答道,他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蚁狮大概也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这些年轻的生命为了民族而凋零,自己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又怎么能苟活在世界上呢。他想这么说,却又觉得这种说法为免太过矫情了。“不知道大J那边怎么样。我已经立下了遗嘱,希望他们能和卢德耶民族解放阵线的人成功会合。”

“是啊。我也希望他们那边一切顺利。啊,不耶撒姆老师——”

蚁狮下意识地想要来阻止,但是他已经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不知斯捷托娃醒来之后,看到身上所泼溅的自己的血液会作何感想;在许多年后她将要去世的时刻,又会如何记起今日的辩论呢。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带着他的脑组织钉在了医务室的墙上,他缓缓地倒在首席代表的身上。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的血液流出,将首席代表的外套和衬衫染成了暗红色。

蚁狮捡起手枪,弹匣里还有一发子弹。“老头子唯独在这方面格外细心。”他想。方才的枪声吸引了门外突击队员的注意。他们立即意识到了这个不易发现的死角,医务室的铁门发出“哐”的一声震响,大概是有人在用破门器撞击的声音吧。

蚁狮将手枪扔到墙角,高举起双手。在第二下撞击将门扇顶开,五把突击步枪齐刷刷指向他的脑门时,他大喊道:

“我投降!别开枪!我是人自联海外特种作战部队的萨米尔·卡奥巴中校,识别代码零零零一零九二,奉命监护首席代表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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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

‘圣杯’,现在开始本年度第六次圆桌全体会议。开始记录。

【圣杯】

声纹检测结果符合。提议有效,现在开始:新成四十六年度第六次圆桌全体委员会议,档案已生成。

【亚瑟】

好吧。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会议。鉴于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人不知道,我再次宣布一下这个好消息:我们前线英勇的战士们已经击溃了阿拜尔斯王都内的叛军,救出了所有使节团成员。【*掌声】遗憾的是,首席代表安娜·斯捷托娃女士身受重伤,现在正在王都中心医院抢救,等伤情稳定之后就坐飞机回国治疗……让我们一起祈祷安娜能平安回国,她是个很棒的人,我一直都对她印象很好。我们今天的紧急议题,第一,刚刚接到拉巴萨尔的通讯,要求我们把数条军事合作的条款临时加入【海潮-零四六】的全方位合作框架中,包括在王都附近驻扎快速反应警察部队,应对可能的恐怖袭击;由我方军事顾问参与王国警备部队的训练……诸如此类。鉴于斯捷托娃首席代表已经重伤住院,我们使节团中的武官也吓得不轻,不太适合立即工作,刘将军——

【凯】

是。

【亚瑟】

我希望你立即组织人手,审议一下拉巴萨尔方面提出的几个条款,在今天晚上——比如说凌晨一点之前,把你们的意见和修订后的方案发给我。我们尽量在使节团离开之前把合作框架谈妥,这样我们就可以直接确定派出使馆工作人员的人选了。

【杰兰特】

这么说我们确实要派出大使了吗,总理女士?

【亚瑟】

严格地说是派出公使,德雷克先生。其他人对此有什么意见吗?没有的话就这么定了。刘将军,这样的安排可以吗?

【凯】

没有问题,总理。海外联络部正好有过去负责军事合作的专家在,两三个小时之内应该就能做完。

【亚瑟】

听你这么说真让人放心。那么第二个议题,这个议题实际上源于艾利欧特的建议:鉴于本次恐怖袭击事件的教训,我国应当大幅度加强情报力量在核灾害保留地——尤其是北非诸国的存在,具体来说也就是将相应的人手和预算增加到原本的百分之二百六十以上……艾利欧特给我写了一份相当详尽的构想,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吗艾利欧特?

【高文】

是的,总理。本次恐怖袭击的发生,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核灾害保留地方面的情报力量严重不足。单以阿拜尔斯为例,这个国家实际上四分五裂,各地区由十七个贵族家族分别管理,王国警备部队内则分为拉巴萨尔、帕瑟雷铎和德里桑帕三个派系。此外还有参与卢德耶独立运动的数个主要派系和其他小型的民权运动恐怖组织,在山区和边境地带还有土匪流寇——这就不说了。单独监控任何一支力量都不足以掌控阿拜尔斯的整体局势:在如今小国王已经确认遇害且没有留下子嗣的如今就更是如此。过去拉巴萨尔家凭借着王室的宠信,勉强地拥有号召其他家族的能力,而如今他们别无所恃,只能全面地倒向我国。然而随着小国王的逝世,他们已经失去了天然的政治合法性、想要联合和调遣其他家族变得极端困难。可以想见在未来的一两年内,阿拜尔斯国内的分裂将会日趋严重;政府的军事和警察力量面对民权运动组织,以及卢德耶、恰冯等地的分裂势力将会越发无力。这对于【海潮-零四六】全面合作框架的具体实施将构成空前的挑战。倘若我国将要响应拉巴萨尔方面的要求,增建阿拜尔斯境内军事基地,那么我方人员的生命安全也将受到恐怖主义活动的威胁。

我们情报侦查部迄今为止在阿拜尔斯境内只有王都一个前线情报站,工作人员只有寥寥五人。如果不是此次访问活动前,我们考虑到未来阿拜尔斯方面情报工作的严峻考验,在使节团中派遣了用于增援王都情报站的警员,我们甚至没有足够数量的人手追回国王和那个人自联的特务。各位!我们派了两辆车去追小国王,里面装了十个人。而此时王都情报站里就只剩下一个留守人员了。试问这样贫瘠的力量,如何能够应对未来复杂的情报侦察任务?

我们预计将对阿拜尔斯方面情报系统做如下调整:第一,王都情报站升格为阿拜尔斯方向情报整合中心,搬迁至地政联驻阿拜尔斯公使馆中。我们将升级情报整合中心的设备,增加大型计算机和数据储存装置,以增强对阿拜尔斯的电话电视网络监控能力,并且提升对于内外线人员管理的效率。我们将派遣助理监理级人员指导和监督整个阿拜尔斯方面的情报工作。第二,我们将增设卢德耶、恰冯、锡雷奔三个行省的前线情报站,分别委派至少六名警员驻守各站。我们请求批准额外的编制和预算以实现这个目标。另外,我们请求其他部门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尤其是尽量保证我们执行任务的干员的人身安全。武部长——

【兰斯洛特】

嗯哼?

【高文】

就我所知,我们在阿拜尔斯的一名外线情报员,被贵部的警员葵在交战中误伤。他大声地报出自己外线特工的身份,结果依然被葵以“不接受投降”为由一枪打死了。可有此事?

【亚瑟】

……武部长,这是怎么回事?

【兰斯洛特】

我恰好也收到了葵的回报。您指的莫非是屏幕上这个人?

【高文】

没错。

【兰斯洛特】

代号“皮克”?

【高文】

既然您知道得这么清楚,请您判断一下这件事情究竟是何种性质?

【兰斯洛特】

然而我从葵那里听到的说法是这名代号“皮克”的特工在天台上架起了一支狙击枪,差点就要了她和她下属“芥”——对,就是那个芥——的性命。他们当时奉命正要去信号中继塔对恐怖分子的无人机发布自毁指令,就在中继塔外侧遭遇了狙击。整个过程都被警员芥的IVES所记录,我们也留存了档案。安德莱先生,请问这名“皮克”特工当时究竟在做什么?

【高文】

[*咳嗽]皮克当时正在根据指令,防止恐怖分子通过信号中继塔操控无人机。当时风沙极大,他无从判断对方的身份是什么,这是一场不幸的误会。但是别忘了,我的重点在于:在明确地知道皮克为外线特工的情况下,葵为何依然选择将其杀害?您能解释一下吗?

【兰斯洛特】

当然可以。这位皮克先生的识别码据称是零九八四零六三三,他是服务于哪个部门的特工?

【高文】

显而易见,情报侦查部二处,隶属于阿拜尔斯王都情报站。需要我在数据库中调取他的资料给各位看看吗?

【兰斯洛特】

不必了,安德莱先生。就在一个半小时前,我们就用这个识别码在数据库中进行查询,结果并没能发现任何相关信息。在会议开始十五分钟前,我恰好又查询了一次,之前缺如的所有信息都被补全了。这两次查询的记录都已经留档。安德莱先生,看来死亡真的可以带来许多东西,比如从来没见过面的亲戚,或者从来没存在过的身份信息。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更加有趣的消息。我们刚刚在人自联的《辰星新闻导报》上看到了一条重磅新闻,说是这名皮克特工正是参与针对使节团的恐怖袭击的成员之一。根据被俘虏的人自联特工卡奥巴中校供述称,他为了监视这个恐怖组织而打入其内部,发现这名代号叫“皮克”的恐怖分子其实正是之前因连环强奸杀人案而被阿拜尔斯当局判处死刑的变态杀人狂库欧鲁·不拉奔萨——顺便一提,我刚刚向您展示、被您确认‘正是皮克本人没错’的照片,就是这个不拉奔萨先生入狱的时候拍的照片。当卡奥巴中校询问他的身份时,不拉奔萨先生声称自己是在死牢中被地政联的特工担保出狱然后发展为外线人员,后来又变节叛逃,加入了恐怖组织。这名不拉奔萨先生看起来对无人机很有研究,据卡奥巴供述,无人机的组装工作正是由“皮克”这名技术专家完成。

我们就把这当作是人自联方面的污蔑吧,不过我给大家读读这一段:“继承了他加入民权运动组织前嗜血成性的特点,不拉奔萨在针对地政联使节团和阿拜尔斯政府人员的袭击中大杀特杀。据阿拜尔斯王宫幸存的工作人员称:恐怖分子中有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一边用自动步枪凶残地扫射四散奔逃的人群,一边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呼哧’声,仿佛乐在其中。在民权组织的头目明令禁止伤害使节团的情况下,他仍旧悍然地将枪口对准了使节团首席代表——一名年逾七旬的瘦弱老人,将后者击倒在地,至今生死不明。”顺便一提,在葵和芥两名警员的努力下,我们在袭击事件中得以监控了朝堂的情况,射击首席代表女士的人确实是这名“皮克”特工没错。那么下一段 :”更有卡奥巴中校的供述称民权组织在发动袭击前曾绑架阿拜尔斯海关局长一家,不拉奔萨用刀将人质的耳朵活活割下、以此取乐;其头目命令不拉奔萨将海关局长一家送出王都,不拉奔萨口头照做,然而海关局长一家至今行踪不明,恐怕已遭毒手。”

关于这方面的指控,我刚刚从法赫雷将军那边得到消息,说他们的人在四十三号公路沿线发现了三具高度损坏的尸体,推测正是失踪的海关局长一家。其中他的妻子和女儿经过验尸,发现在阴道中有撕裂伤和精液的残留,可能在被杀害前遭遇了恶劣的性侵犯。我已经拜托他们的军医对精液样本采样。恰好这个皮克特工——或者也可能是不拉奔萨先生——他的尸首也在前线部队那边保管,依我看不如做个基因序列的比对,也能帮助我们的特工洗脱嫌疑不是吗?

【高文】

……这完全是无耻的污蔑。武部长,难道你会相信人自联三流报纸上这种狗屁不通的报道?

【亚瑟】

武部长,差不多就可以了。一个外线特工不值得我们在这里大费周章。

【兰斯洛特】

是啊,总理女士。我也不希望在这种事情上费任何精力,只是安德莱副部长恰好提到,我就顺道说一句罢了。我担心的只是——不只是人自联这一家报纸,而是许多亲人自联的新闻媒体——都借由这名皮克特工的事件,提出了一种荒谬的可能性,即这场恐怖袭击根本就是我国自导自演的行为,目的正是除掉态度暧昧不明的小国王以更好地控制阿拜尔斯局势。

【凯】

……可耻的造谣。

【兰斯洛特】

是的,刘将军。我们做情报安全工作的人已经见惯了这种毫无事实依据的暗箭中伤。不过我们这边最近也在处理一个棘手的情况,人形情报小组的实习警员,代号芷,在今天中午的时候非法入侵了IIM的无人机数据库。我们立即对他进行了内部审查,而他声称之所以入侵数据库是因为副部长您的儿子——詹姆斯安德莱和另外一名女警,我想大概是林助理侦查——早些时候拜托他,因为他们认为失窃的无人机很可能已经落入恐怖组织手中。不过奇怪的是,您昨天晚上去视察紧急调借的进展时,还特地提到因为芥一无所获而终止了调查进程。既然如此,是什么让您的儿子如此确信无人机已经落入【恐怖分子】手中,而不是其他什么力量呢?对了,听说您儿子和林助理侦查今天下午出去用餐的时候突然扔下工作请假度蜜月去了,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高文】

我还不清楚,但是——

【兰斯洛特】

不清楚的话就联系他们,让他们早点回来上班,副部长。这种随随便便请假的轻浮态度实在是不太可取。不过也不打紧,我刚刚收到葵的消息,在她的陪护下芥已经恢复了意识。这意味着我们随时可以和芥警员确认一下,他的调查究竟是不是毫无进展。总理女士,需要我现在联系葵警员吗?

【亚瑟】

不必了,武部长。葵和芥在这次行动中劳苦功高,他们应该得到充分的休息。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就此打住。我必须强调一下,无论如何,随着与阿拜尔斯王国公使级外交关系的正式确立,我们在核灾害保留地方面的情报侦查工作毫无疑问地将会面临巨大的挑战。现在我们应当就是否核准安德莱所提出的情报系统规划方案做出表决。请各位进行投票。

【圣杯】

投票结果,同意,九,反对,二,弃权,一。表决通过。

【亚瑟】

很好。那么就由情报侦查部做出一份具体实施方案,我会把它转交给联合议会参事委员。其他人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很好,那么会议结束,祝大家晚餐愉快。啊——安德莱,请留一下。


总理望着会议室中的安德莱。许久,她转过身,面向着窗外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

“艾利欧特。”

“是,总理。”

“说起来我今年也七十五岁了。我还记得邦联解散之后不久,你的爷爷作为国防军情报总局的局长,主持整合原邦联的军事情报机构和新加入国家的警察机构。为了能够促成这种整合,他主动提议拆分原来的国防军情报总局,把各个部门分摊到情报安全部和情报侦查部两个大机构去。现在想想,他也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啊。”

“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

“情报安全部和情报侦查部,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庭的两个分支。你爷爷的初衷也是能够让大家开枝散叶,然后得以凝聚整个情报和刑侦机构,使各个部门之间精诚合作。如果大家反而斗来斗去,就为了争取那么一点点蜗角之利,恐怕会让他老人家大失所望。艾利欧特,政治不是零和游戏。每个人都有自身的诉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但同时也有必须坚持的底线。如果总是采取强硬的态度,不惜损害其他方面的正当利益,就难免发现周围的反弹越来越强,迟早有一天将要寸步难行。”

“……您说的是。”

“艾利欧特,你的提案相当及时,也很有洞见。但是我有时在想,或许政府的力量是有限的,有时也在一些方面欠缺灵活性。‘虎贲集团’62你听说过的吧?他们的执行官最近准备退休,问我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推荐。我想你大概就是最好的人选了。”

“……总理女士。”

“艾利欧特,如今我是非常认真地在考虑着……在这一届任期结束之后辞去党魁职位,把机会让给年轻人。我是真心为你好,想着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退路,不要辜负了你父亲当年去世时的嘱托。你得罪太多人了,留在这种斗争的核心不是什么好事情。好了,就这样决定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准备着交接一下工作。圆桌会议也不必再出席了吧。”



尾声

我被顾小姐搀扶着,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前往机场的装甲车。不知为何我再也没见过来时同车的那个大汉尼古拉,装甲车里面显得空荡荡的,倒是能容我将酸麻的右腿伸开。“你这装了铁架子的身体也太重了吧!”顾小姐抱怨道。“是钛铝合金。”我纠正道,“也没有那么重。”

“我不管。反正我和菊打了电话,回到首都机场之后就是她开车来接你。我可不想就这样把你扶回家。”

“顾小姐啊……是这样的。如果是你扶我,你只可能把我扶到办公室去;如果是菊的话,她多半会把我扒个精光然后拉到她家去吧。无论如何是回不了我家的。”

“什么!原来菊竟然是这么淫荡的女人吗!”

“……她已经不止一次声称要把我扒光拉回她家了。我现在怕得要命,所以才不敢和她一起出外勤。”

“好吧,那么我就一同乘车,亲眼监督着她把你送回家。”

“还是送到医院比较好。我看左边的四肢骨大概都废掉了,恐怕要重新植入支架。啊对了顾小姐,治疗费总局给报销吗?这个算是工伤吧?”

“谁知道呢……毕竟审计处那群老大妈抠得很。不过你放心啦,本小姐会给你好好打个报告,至少争取百分之九十的报销额度。剩下的百分之十就由我来替你付。”

我双手合掌,勉强地向顾小姐鞠了一躬。

“拜托您了!毕竟支架全换至少要花二十万元,我可付不起这笔钱!”

“怎么这么贵啊!”

顾小姐抱着头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我打开了IVES的新闻频道,本地新闻播报员正在一脸严肃地报告着对于抓捕的叛军和恐怖分子审理结果。

“……参与本次叛变的准尉级以上军官,被生擒的数名民权运动恐怖分子,以及涉嫌绑架和谋杀国王陛下的前人自联叛变特工、变节的秘书官伊莲娜·赫格薇瑟,在袭击事件中严重玩忽职守的守备人员总计五十七名,以上诸人已于今日上午押赴王都东郊刑场,验明正身,即将执行‘俄萨喀’之极刑。各位市民可以自由前来观看……”

“拉巴萨尔议长决定暂时摄政并将主持王政厅改组事宜。根据‘海潮-零四六’全方位合作框架协议的规划,地政联方面即将派遣公使前往我国。地政联也将从多个领域指导我国的政治和经济体制改革。本台记者在机场采访了刚刚脱离生命危险、准备返回国内的地政联使节团首席代表安娜·斯捷托娃女士……”

装甲车此时正从王都西郊的刑场边通过。围观市民们热烈的喝彩声,以及受刑者们凄厉的惨呼声似有似无地从刑场中传来,空气都仿佛带上了一丝血腥的气味。我以为顾小姐大概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然而当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厌恶的表情将脸扭向了背对刑场的一侧。我于是调大了新闻播报的声音,斯捷托娃女士缓慢而温和的声音旋即将那令人不快的声音掩盖。我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经过了漫长的路程,终于得以坐上飞机——当然依旧是狭窄的四号客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几乎是同时地,顾小姐也长吁一口气。“真是太巧了。”我说。“是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吁了一口气吗?”顾小姐问。

“……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种鬼地方?”

“因为我终于可以把手枪还给你了。喏,好好收起来。一路上真是有够沉的!如果我老了胸下垂的话,全都是你的责任。”

“顾小姐,你这是职场性骚扰。”

“舔丝袜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

我们故作轻松地做着这样无厘头的对话,可是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感觉到真正轻松下来。为了掩盖内心沉重而尖锐的不适,我们不约而同地将乘务员倒好的红酒一饮而尽。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机翼在气流中嗡嗡震颤。在接近跑道尽头的地方,机头猛地拉起,没过几分钟就飞入了云层。地面上的建筑,道路,全都逐渐拉远,变成了细碎的格与线。这座城市所经历的战火,鲜血,在黄沙中奔跑的孩子们,无辜横死的人们,被辜负与欺骗的少女,行刑场上无间地狱般的惨呼声,全都被洁白的云层遮蔽,再也看不见了。

“还需要再来一杯吗?”乘务员问。

“嗯,多谢。”

【END】


1 地政联:即地球政治联合体
2 国立政治经济大学(National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s, NCEP):地球政治联合体开设的社会科学研究和教学机构,绝大多数政府官员曾就学于此。
3 新约克湖联合大学(Union University of New York Lake, UNYL):人类自治联盟的知名综合性大学之一。
4 科工处:即情报安全委员会科工情报处,情侦总局下辖机构之一。
5 国际智能机械公司(International Intelligent Machines Corporation, IIM):致力于智能机械生产和服务方案的跨国企业,历史可以追溯到地球政治联合体成立之前。
6 NASA:即国立尖端科学院(National Advanced Science Academy, NASA)。
7 《人形武力用途限制条约》的特殊制裁条款:尽管《人形武力用途限制条约》原则上不限制警用智能机械的生产和扩散,但签署条约的各方不得将可能被用于武力用途的智能机械销售给处在《恐怖主义和人权问题嫌疑制裁名单》上的政治力量。
8 情侦局武装调查部三处,亦称特勤行动处。
9 十八式步枪:地球政治联合体在新成十八年生产的出口专用型军用步枪。
10 天马赛松(Tenmarseson™): 一家总部设在地政联的大型游戏机和游戏软件生产商。
11 紧急调借公钥:根据地政联《国家公众及情报安全力量管理方案》之规定,任何服役于情侦局之警员均会被分发紧急调用代码。出于情侦局内部审查的需要,由地球联合议会下辖司法内务监察处授权,可以由内部审查机构通过紧急调用公钥对特定警员指派调查任务、并要求其对任务内容保守秘密,而不需要知会该警员的直属上级。在被指定警员完成任务后其紧急调用代码作废,由司法内务监察处为其分发新的代码。
12 ‘圆桌’:对于地球联合议会下辖国土安全常务理事办公室的代称。
13 阿拜尔斯三一政变:发生于新成四十三年十一月一日的军人哗变事件。时任阿拜尔斯酋长国大酋长的约修亚·卡尼特奥·萨米尔·阿卜杜拉·阿拜尔斯一世与其夫人前往边境卢德耶行省视察防务时,被支持“卢德耶独立运动”组织的边防部队扣留为人质,并借此要求阿拜尔斯元老议会承认卢德耶行省的全面独立。经过一周的艰苦谈判,双方未能达成协议。元老议会随即对国内宣称阿拜尔斯一世已被哗变军人杀害,并拥立莱昂·弗里斯曼·厄内约瓦罗·阿卜杜利·齐·阿拜尔斯二世为新任大酋长。地政联驻核灾害保留地的快速反应部队“朱雀”应元老议会的请求介入阿拜尔斯事务,对哗变的边防部队进行了化学武器轰炸和无人机扫除作业。后续战场清理确认阿拜尔斯一世夫妇已在交火中遇害。
14 民权运动:对于阿拜尔斯酋长国境内绝大多数武装反政府组织的总称。事实上这些反政府组织的政治诉求各不相同,有的要求国家脱离地政联的掌控获得彻底独立;有的要求酋长国承认境内部分地区的自治权;有的要求推翻贵族和王权统治、建立代议制民主政体。但这些组织依然被元老议会宣政厅统称为“民权运动恐怖分子”。
15 地元:地政联的官方货币。
16 特选入阁:根据地政联基本宪法规定,当赢得选举的多数党派无法于规定时间内完成组阁时,不再举行另一次大选,而是由全议会投票进行特选,在无党派/非反对党议员参选者中选出剩余的内阁成员。多数党亦可直接申请对一部分内阁位置进行特选,参选者仅限于无党派/非反对党议员,由多数党和反对党分别提名。
17 当地古代语言。译作:“天佑吾王,天佑吾王,王权存续永恒!”
18 当地古代语言。译作:“平身!”
19 武调一处:即情侦局武装调查部一处(负责重大暴力刑事案件)。
20 当地语言。译作:“年轻可真好……”
21 当地语言。译作:“琉卡!琉卡·缪佳希娅!”
22 当地语言。译作:“抱歉打扰。”
23 当地语言。译作:“我是芥先生的同事,有些工作事务要谈,可以吗?”
24 智能视觉增强系统 (IVES)的对于光线的调节功能:搭载于各类智能眼镜上的IVES可能具有不同的功能,从民用型号的矫正视力、虚拟现实到军用型号的光学侦察、辅助瞄准、夜视和反隐形。但是一些功能是普遍的,例如根据环境光线强度自动调节投射在视网膜上的光量,以避免强光对于视觉的伤害。
25 国立尖端科学院 (National Advanced Science Academy, NASA):地球政治联合体最顶尖的理工科研究和教育机构。在地球政治联合体成立之初,由数个国家的大学、学会和研究所合并而成。
26 大宪章:即《光辉崇高的阿拜尔斯酋长国立国大宪章》。
27 中亚联:即中立亚欧联邦。
28 俄萨喀 (Erlsaakr):流行于核灾害保留地各个地区的一种死刑手段,根据《阿拜尔斯酋长国刑法典》,俄萨喀用于处决被判为:1. 叛国谋逆罪 2. 公务人员贪污渎职罪 3. 公务人员叛逃罪 4. 间谍罪 5. 诋毁王室和议会罪 6. 纵火爆破罪 7. 走私军火罪 的罪犯。俄萨喀的行刑过程大约为一个小时,全程向参观者公开。受刑的人员会全身赤裸、悬挂在金属支架上,事先被注射肾上腺素以防止其在行刑过程中休克。行刑者从背后将其皮肤割开并缓慢地剥下,另一名行刑者在裸露出的肌肉组织上涂抹保温油脂以防止受刑的罪犯因脱水、失血或体温下降而死。在罪犯的全身皮肤都被去除后,行刑者会将支架放在高温的烘箱上,将罪犯蒸熟。
29 黑劳士 (Hilohtsih):核灾害保留地区古代宫廷里的阉人歌手,一般是由战俘中的儿童训练而来。
30 零号协议:“人形不能将人类作为致伤/致死性攻击目标。”因为人类对象在威胁优先级上被标记为层级零 (无论产生任何程度的威胁也只能做出零级攻击回应),因此这一协议也被称作零号协议。
31 关于以上提到的内容,请参见前作《昨日的明日是悬崖》。
32 关于“十字再临”难民接收计划的相关内容,请参见前作《昨日的明日是悬崖》。
33 当地语言。译作:“证件,检查证件。”
34 当地语言。译作:“贵宾车辆。”
35 当地语言。译作:“抱歉打扰。祝您健康,夫人。”
36 二分冬青枝叶徽章为助理警务的警衔标志。
37 根据地政联相关法律,涉及真人的公开色情演出为非法行为,但由人形进行色情演出(不包含实际性爱服务)则不在限制范围内。
38 国防理工学院(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stitute of National Defense,STIND),地球联合政府国防厅直属的军事科技教学和研究机构。
39 卡莫加港基地:位于核灾害保留地东南沿海的军事基地,为“朱雀”快速反应部队的驻地。
40 λ-12:地政联军队装备的重型运输直升机。
41 中枢秘书室:总理办公室下属的秘书机构。
42 简·优希亚·道格拉斯:助理监理,情报安全部下属情报安全保卫委员会主任。
43 大洋另一边:即人类自治联盟。
44 即“不耶撒姆老师/教长”。
45 IBTTO: 国际银行和金融业透明公约组织 (International Treaty Organization of Banking & Financial Transparency)
46 联币:人类自治联盟境内流通的法定货币。
47 棋院:人自联国家防务部海外特种作战指挥中心的别称。
48 λ-10直升机:地政联出口到阿拜尔斯的电子侦察/多用途直升机。
49 即恰冯民族自治武装,由恰冯行省的廓洛瓦家族控制的割据军事力量。新成四十四年在地政联方面的调停下,恰冯民族自治武装与阿拜尔斯内阁签署停火协议,由阿拜尔斯政府委派恰冯行省总督和军事长官,但自治武装的编制完全保留并依然受廓洛瓦家族控制。
50 不列奇奇家:控制阿拜尔斯北方选区、包括哈尔行省大部分和锡雷奔行省一部分地区的家族。
51 贤王柱:阿拜尔斯境内的一处古代文明遗迹,亦是其附近一个集落的名称。位于王都东南七十三公里处,二十九号公路沿线。
52 克拉杜鲁·阿卜迪·孔·拉巴萨尔:王国警备部队准将,坎达要塞守备队总长。
53 “神圣(永恒)归神圣,王权归王权,人事归人事。”当地文化中的古语,意为神权、王权和世俗治权三者是互相独立的。
54 GNA: 环球新闻通讯社(Global News Agency)。
55 关于“小西顿营”难民居留设施的状况,请参见《昨日的明日是悬崖》。
56 “快速切入、精准打击、做敌后的利刃”是朱雀快速反应部队的作训口号。
57 当地语言。译作:“这婊子!她说的什么屁话!”
58 将棋术语,指逼迫对手的王将或玉将至无法移动而将死对手。
59 即阿拜尔斯王国警备队(Alberlsian Kingdom Guardian Force)。
60 Identification Friend or Foe,敌我识别系统。
61 当地语言。译作:“没让你开这辆车!白痴!”
62 即“虎贲国际安全服务集团”。地政联的一家半私有半官方的安全顾问企业,为委托者提供安保、护送、军事训练、侦察等有偿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