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夜行

我并不算是那种睡眠很差的人——至少本来不算。但是我最近失眠了,大概是接近高考的原因。父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连备考的情况都没有过问;班主任也只是象征性地做了考前谈话。

 

啊,当然对你很放心了。X大是吗,好啊。

 

我写完了模拟考的错题总结,合上了练习本。毫无悬念的未来,毫无悬念的人生。因为一切都太过平稳了,连期待的必要都不复存在。然而我失眠了。我感到很抱歉。

 

打开了台灯,灯罩下亮得刺眼。我翻动着订成一沓的试卷,目光失去了焦点,字迹在一片茫然中肆意扭曲着。大脑底部跳动着透出刺痛感。然而无法入睡。如果不闭上眼睛,第二天也就不会到来,时间将永远地停滞在粘稠的深夜。只剩下桌上微弱的表针声,寒冷从身体的内部渗出。

 

那就出去走走吧。突然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无星的天空,不知是因为困意还是夜雾而变得模模糊糊。偶尔有车辆从我身边飞速经过,可是就如同深不见底的冰河中漂浮着的船灯般虚幻而又稍纵即逝,昏暗的路灯光也在这波纹中纷乱弥散。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在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前往何处,只有脚下的方寸土地,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真实。

 

在清冷的夜风中,我将沉眠。

 

而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现在,还不能沉睡哦——还不是能够走进这样温柔的夜色的时候,至少你不能。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夜色是温柔的……我想要这样反驳她,可她只是抱住了我,我能确实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可是一切却又显得无比遥远,如同深不可测的夜空般令人绝望的孤独感。想起来了吗?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个落叶纷乱的秋日,从枯枝间漏下来的斑斑阳光,冰冷、温柔,让人悲从中来。

 

“请把那片树叶……还给我。”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在近乎于永恒的凌晨一点十五分,我只听到她轻声的啜泣,湿润的液体溅落在我的后颈。

 

枯叶

 

我躺在冰凉的铁制长椅上。枯黄的梧桐叶如深秋暮雨般笔直地落下,偶尔会擦过耳朵或是沾上衣服。如果就这样被枯叶掩埋或许正是再好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虽然那时的我并不太会去思考“合理性”这样的东西。

 

手里把玩着的一支金属圆规,似乎是镀上了一层铬,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美丽的光泽。这是我母亲年轻时用过的东西——他们是这么说的。我没有问过母亲本人。或许她年轻时正是像这支圆规一样耀眼、尖锐;或许不是。但是年幼的我倾向于相信。虽然它并不能帮助我变得足够耀眼或者尖锐、能够被那些孩子或者大人接纳,但至少它具有这样的神力,能够让我在院落深处的长椅上获得足够的隔离感。只要和周围的世界保持距离——

 

那时,她坐在了长椅的一端。

 

“你喜欢收集枯叶吗?”

 

我不确定她是否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声音,但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语言的存在。

 

她捡起了一片枯叶。而我只注意到了她漆黑的长发,如同流水一般。

 

“我在想,枯叶,也许也会有梦境才对。”

 

“……梦境?”

 

她冲我笑了一下,将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就像每一个人的死亡,也都与梦境紧紧地结合一样——我们不是说,长眠不醒。就是这样。梦境呢,是和死距离最近的地方。”

 

铁制长椅的寒意,透过衣服让我打了个颤。似乎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只残留在了她的掌心。或许我该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么,这就是属于你的枯叶了。”她又露出了那样温柔的笑容。“我来暂时地帮你保管。”

 

她的脸凑了过来,我没有能够看清她的脸。似乎是水仙花的香味,她的长发流淌过我的脸颊。

 

“……以后,或许还会见面的吧。”

 

接着,她吻了我。

 

我不记得她的相貌,也不记得她的声音。或许我从未经历过这些,只剩下了模糊的概念。在那之后,我着魔般地收集了不同的枯叶,放在了书房的纸盒中;但是其中并没有与她手中那片相似的。

 

“没事捡什么树叶啊,没出息。”母亲发现了这盒枯叶,便打开了盒盖,从窗户倒了出去。我看到枯叶从十五米的空中飘落,世界突然变成黑白色,似乎离我越发遥远。

 

深黑色的死亡

 

在离家不远的小院落中,用废旧的砖头围起了同样废旧的防空洞。

 

这防空洞是什么时代的产物呢?青苔长了又干,将砖块染出深绿色的斑块。倘若把最底下的砖块翻起来的话,就可以捉到潮虫——可是偶尔也有蜈蚣,从细小的缝隙延伸过去,泛着阴森森的光。防空洞原本的表面被新的水泥覆盖,灰蒙蒙、粗糙而肮脏。挂在铁栅栏上的链条从里到外都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更何况本来就没有起到锁住栅栏的作用。每当雨后,这里便会弥散着青草与铁锈的味道。

 

他们说这洞里是有鬼魂的,凡是进去的人都会叫鬼魂吞吃掉,从此失踪。

 

“当年鬼子侵华,到了潼关天险打不过去,只能靠运城机场的飞机轰炸关内。这个防空洞就是那时候修的。过去这附近有一所女子中学,空袭警报一拉,学生和老师就赶紧跑出来,躲在这个防空洞里。到了一九四四年的时候,鬼子感觉大势已去,开始实验一些匪夷所思的武器,想靠这些东西反败为胜。有一次空袭的时候,飞机上搭载了七三一部队提供的细菌弹。炸弹刚好落在防空洞门口,带着细菌的陶瓷片飞进去,顺带着把洞口也炸塌了。”

 

“驻守在这里的保安团知道那是细菌弹,因为没有防护用具,没人敢去挖那洞口。过了两天,教会医院有个美国医生看不下去,带着护士去挖。可是他们人少,又比不上壮汉有力气,这一挖又是两天半。等他们挖开洞口,里面已经一个活人也没有,到处都是腐臭的尸水——有些尸体看起来还是新的,可能在他们挖掘的时候还活着;有些在细菌的吞噬下,已经剩下一张青紫浮肿的皮肤包着血肉了——这些流出液体的尸体全都堆叠在一角,大概是因为先死,被后死的学生搬到那里的。”

 

“美国医生想把尸体运出来火化安葬,可当地的官僚当心引发民众的不安;更因为有些女孩子临死前太过痛苦、把衣服都扯烂了,恐曝于天日之下有伤风化,于是在防空洞里又挖了个深坑,把尸体扔进去,撒上石灰埋了。”

 

“这些横死的女孩子,就这样被隐藏在防空洞里面了。后来空袭的时候又有几个当地人躲进这个洞里,结果就再没出来。保长带了人下去看,可洞里一个人都没有。建国后有几次城里防空演习,拉响警报,就有人听到防空洞里传来她们的哭喊声。”

 

院落里的老太太,是这么告诉我的。

 

“好,那你是老末,在洞里面数一百声。”

 

捉迷藏的孩子们这么说道。

 

我趴在洞里的墙壁上数数,听到一声清脆的上锁声。转过头,只看到了他们嬉笑的鬼脸。他们全都跑掉了,只剩下我被锁在防空洞里。

 

没想到他们讨厌我到了连捉迷藏都要特地准备一把新锁的程度。

 

我靠着斑斑青苔的灰色砖墙坐了下来。外面是灼热的日光,防空洞的深处却传来阵阵寒意。对面砖墙上的霉点像是奥数书上的“一笔画”题目,我在脑海中构思着可能的解法——将要想到答案的时候,却又突然把前面的思路忘掉了。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似乎班主任对我经常叹气的事情也非常不满,大概在她看来小学生叹气一定是装出来的。不,我只是习惯这样罢了……就算这样说,我也不可能从有错变成没有错,因为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错的。

 

如果能一直躲在洞里就好了,在洞的最深处——什么事情都不用考虑,只有石灰里面腐烂的尸体。就像是被某种未知的力量诱惑,我一步一步朝漆黑的甬道走去。摸着墙壁走下狭窄的阶梯,眼前几乎就已经一丝光线都没有了。

 

周围的空间很狭小,稍微伸开双手就可以触碰到左右的墙壁。地面上似乎是铺了一层细细的沙粒,脚下传来了微弱而均匀的摩擦感。看不到前方,也没有勇气后退,只是被两侧逼仄的墙壁导引着,在纯然的黑暗中前行。

 

越是远离洞口,体周的空气就越是静滞;似乎失去了本体的实感,灵魂在黑暗与阴冷中漂浮。这会是埋藏着尸体的地方吗,我会被怨灵所吞噬吗?大脑中麻木而空白,就连最简单的事情也无法思考。只是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六十年前少女们惊恐的终点。

 

或是起点?

 

在这样的黑暗中,她们会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接最后的宿命呢?

 

明明是最为美好的年纪,却要在这个黑暗而窒息、弥漫着毒菌的地方等待死亡;看着同伴接连不断地死去,呕吐着,抽搐着,因为细菌的侵蚀,全身布满了脓疮,即便如此也要欺骗着她们和自己,寄希望于着遥不可及的救赎;终于当最后一个人也在黑暗、干渴、病痛中挣扎着,意识渐渐模糊时,她们会对这样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感到怨恨吗?

 

然而这些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曲折错综的地下世界中。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走了多久。耳边只剩下永恒不变的沙粒摩擦声。我想起了母亲。今天,大约又是她不在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也不再有我。在这样狭小幽长的地下甬道里,似乎也已经无法回头。

 

怎样都好吧。

 

这样想着,在寒冷到极点的时候,周围反而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双手摸到的墙壁向我紧贴过来,可是原本冰凉坚固的砖砌墙面仿佛也变得温暖,潮湿,柔软。脚下也如同踩着棉花一般,踉踉跄跄地难以站稳。甬道顶也渐渐低下来,挤压着容纳着我的空间。

 

我终于再无法站立,只能跪着前进。短袖和短裤被汗水浸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皮肤被刺激而痛痒难忍。像是被什么力量支配着,我脱掉了衣物和凉鞋,赤裸地在柔软的地面上爬行。甬道的四壁终于在一片黑暗中合拢,将我紧紧地包裹了起来——终于再也无法前进。

 

我到达了终点。

 

温暖而潮湿的四壁,轻柔地挤压着我的身体。耳畔隐隐地传来低沉的轰鸣,如同涨退的潮水般。在一片黑暗中,肌肤被摩擦着、抚弄着,被腻滑的液体濡湿、涂抹。全身的血液,也要被这液体激活,像潮水一样涨退了。包裹着身体的甬道,在黑暗中传来一波又一波的蠕动,我像是在海浪中被牵扯、浮沉。

 

让我被融化吧。

 

让我被吸收吧。

 

已经无法再思考了。

 

终于在蠕动中迎来了绝对的顶峰,全身的血液都冲破了皮肤而喷射出来,如同那些被细菌吞吃而弥留的少女般,喘息着,呻吟着,畅快而绝望地抽搐着,终于被吸收了最后一滴体液,被埋葬于甬道最深的角落。

 

孤立者

 

放学后,整个城市都已经被丧尸淹没,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明明上课的时候还有很多人的。似乎是刚听说丧尸来袭的消息,突然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只剩下教室里整齐的课桌,与课桌上放着的书本、文具。

 

沿着学校门口的路一路向东走,大概就可以走到相邻的城市。虽然我也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哪里。理论上吧,理论上。

 

没有太阳。天空呈现出铁一样的灰色,又或者只是因为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路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偶尔经过的公交车——可我确实没有钱买票。面色青灰的男人从我身旁经过。他会是丧尸吗?当我转过头去的一霎那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剩下了极其不舒服的、被窥伺着的感觉。马路上,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经过了那个破败的院落,杂草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掩盖了细长的小径。莫名地想到了院落深处那个给我理发的老人。

 

既然整个城市都已经被丧尸袭击,他大概是已经死了。

 

我站在小径的入口处迟疑着,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走进去。还是走吧——这样想着转过身去,看到了地上的骸骨,那正是老人的。

 

因为我没能走进去,所以他死了。不过如果我走进去,或许会受到丧尸的袭击,那时死的或许是我。我宁可他死。

 

远远地传来了防空警报的声音,正如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看来整个城市已经进入了毁灭的倒计时。或许这正是一个躲进防空洞的机会,又或许防空洞里早已经被丧尸占据:不过无论如何我还从没进去过呢。用砖砌成的、突出于地表的洞口;破旧的锁与破旧的铁链,栅栏门半开着,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挤进去——里面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阴冷黑暗的地下室、或是明亮而温暖的庇护所?清洁、干燥,亦或是堆积了人与动物的尸体、臭水横流?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进去。因为到处都是丧尸,丧尸,虽然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只有那个面色青灰的男人躲在暗处窥伺着我。

 

我已经走了许久。要走到了吧,眼看就可以离开这里了。面前的路被灰暗的雾气拉长、扭曲,消失在视界的极限处。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走了如此之远的距离,但我确乎是在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路径,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在简单地循环、重复,仅此而已。

 

无处可去。

 

那么只好回家了。去那个六层楼的灰色建筑。上去吧,就算上面有丧尸,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去处。

 

转动了钥匙。

 

门后面,正是那男人青灰色的脸。

 

天人五衰

 

祖父的病已经拖了许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半躺在床上,戴着玳瑁色框的老花镜看报纸;坏的时候戴着呼吸器大口大口的喘,像是气数将尽、漂在水上的金鱼。

 

家人起初照顾得极为殷勤,甚至殷勤到了像是想要自证清白的嫌犯。然而病程长得漫无边际,到了之后,虽然彼此都默不作声,却充满了“想要让死亡到来”的氛围。祖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平时也不再有什么好脸色看,情况坏的时候也越发得多了。

 

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他。

 

“咳——哈。”

 

他挣扎着想要取下呼吸器,母亲帮他取了下来。他凑到床边,往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痰液带着血丝,如同刚刚诞生、轻轻跳动的软体动物。

 

“叫你平时不要抽烟。”

 

母亲说。

 

祖父对着我怒目而视。嘴巴在呼吸器下一张一合。

 

我为了躲避这样的目光而去了书房。祖父的书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有的从书上剥落下来,在午后昏黄的日光中浮动。他的书籍正如同某个时代的遗迹一般、几乎要稀薄得从这个世界飘散。我取下了那本暗黄色封面的旧书。我还很小的时候,踩着凳子爬上书架,取下的正是这一本。

 

暗黄色封面上的祖父正在微笑着看着我,戴着玳瑁色镜框的老花镜。

 

我带上了这副老花镜。世界被不可思议地放大了。除此之外的边缘扭曲着离开了我的视野。我翻开了旧书的封面。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硬朗的钢笔字迹,那正是祖父的书法。然而只有这短短的半句话。

 

这是一本哲学名词词典,前苏联的书籍,六十年代的翻译。

 

翻开了第一页。

第二页。

 

许许多多的哲学名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逻辑基础。十年前的我看到哲学就想到了真理,然而如今,就连生与死的答案也无法在这本书中找到。

 

第三页。

 

第四页。

 

第五刀。

 

就在我将要翻到最为重要的一页时,枯黄的书页纷纷从书脊上脱落,如同迟暮的蝴蝶般翩翩飘飞,带着生与死的答案飞出了窗户,混入了马路边层层堆积的梧桐落叶中。我飞奔下楼,一辆清道车却抢在我前面裹挟着落叶与纸张飞驰而去,驾驶员从驾驶窗探出头来,哈哈大笑。我从未有听过如此刺耳的笑声。三楼的窗户传来了某个亲戚凄厉的嚎哭。祖父去世了。

 

父亲从楼上跑下来,大声地呵斥道:

 

“你咋咋呼呼跑下来干什么!都是被你吓的!”

 

夜丁香

 

我已经注意了她一周有余。那个在白衬衫领口上扎着紫色丝带的女生,每当夜中一点十五分时就会从宿舍的窗下经过。

 

她是要去什么地方呢?我目视着她沿着宿舍楼底下的小路走过去,从正开放的满树丁香下经过,终于转过了墙角,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只剩下苍白的路灯拉长了丁香树的影子,正如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的聚光。

 

我每当那个时候就会站在窗前。背后的自习室中传来肆意的笑声,那是几个人利用课桌的空隙踢球。在窗的另一侧是安静的世界,只剩下路灯、丁香,以及那个白衬衫领口上扎着紫色丝带的女生。

 

但是我无法出去;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叫住她。在世界与世界的交界处,我只是一名观察者而已。我只是这样贪婪地注视着她,仿佛她本人就代表了未来的一切可能。

 

她转过了墙角。

 

我回到了宿舍。几个男生在黑暗中讲着恶俗的罗曼史。我躺在床上,试着脱掉了内衣,想象着那个女生——雪白的颈子,垂在耳际的一绺青丝,被胸部隆起撑得紧绷的衬衫,丝带下的一切内涵——可是无论怎样,也无法得出任何官能的结论。

 

我叹了一口气,平躺在床上。恶俗的罗曼史变得愈发刺耳。

 

你是恋爱了吧。他坐在日光灯肮脏的灯罩上,悠哉游哉地说道。

 

我没有。

 

哦?

 

真的没有。

 

好吧,那我帮你去打开门。

 

他从灯罩上跳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向宿舍一层的大门。我注意到他的一条腿是木制的假肢,可是这假肢如此厚实可靠,如同某个老海盗的遗产让人产生独特的安全感。于是我也戴上了玳瑁色镜框的老花镜。他转过身,向我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这就对了。”

 

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像我的祖父。

 

我只是他的影子,别想多。你的祖父早死了。他一脚踢开了大门,发出巨大的响声。

 

趁着舍管走过来之前赶紧出去吧。我来拖住他。

 

我跑了出去,戴着玳瑁色镜框的老花镜,在苍白的聚光灯下全力奔跑。镜中的世界是独特的,只属于我一个人,因此也绝对地安全。

 

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会守护我。我如此地相信着。

 

凌晨一点十五分的夜色于透镜中扭曲。路灯光在冰冷的空气中流淌,与纷繁的树影纠缠。数千花瓣因这扭曲而暗香浮动,零落在我的脚下。我看不到身后,也看不到远方。只有沾在了镜片上的丁香花瓣,在仅存的视网膜上留下斑斑白影。我为何而奔跑?我为何而走入这夜色?这一切的答案都未曾明了。

 

丁香。

 

夜丁香……

 

原来你,真的能看到我呢。

 

我再度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正躺在学校中庭的长椅上,枕骨后传来了少女所特有的柔软与温暖。她的手掌轻轻地放在我的额上。

 

你这样追过来,是想要说什么吗?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发出声音。越是想要说出什么,就越是茫然失措。她注视着我,瞳仁像是漆黑的潭水一般,让人产生了深深的绝望感。

 

为什么……我会存在呢?你创造我的话……大概也不会是没有原因的。既然如此。

 

少女解开了领口的紫色丝带。

 

那么我和你在这里结合的话,你意下如何呢?

 

路灯像是为了迎合这暧昧的氛围,一霎那便全都熄灭、惟余夜幕与暗淡的月光。少女细腻如瓷器般的肌肤在月光中映射着柔美的光泽。她正是那样完美的对象,似乎每一寸身体都是为我而设计的;头发,锁骨,乳房,肚脐,腿弯,脚趾,裸露的每一处细节,都恰到好处地挑逗拨弄着我。我的血液因此沸腾,亿万细胞也因此而渴望着交融——然后我再度望向她的眼睛。

 

那一刻我看到了自我的命运,以及接踵而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命运。

 

啊,原来……这就是创造的目的啊。

 

我在一片苍白色的包裹中醒来。我昏倒在学校的中庭,于是被清晨打扫的校工送到了医院。

 

他们在中庭存放杂物的小房间外闻到了异味,接着在里面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爬满了蝇蛆和蟑螂的尸体,十七岁左右的女性,已经死亡了一周以上。虽然身上穿着校服的裙子和白衬衫,但是至今他们也未能查出这名女性的身份。

 

失踪侦探

 

福尔摩斯每当接到了委托,都会叫我乘上他的马车。然后便是谜一样的案件、精彩的推理,传奇的侦探故事。

 

我因自己是那个为世人讲述大侦探事迹的作家而感到荣幸。

 

然而他失踪了。他到了瀑布边上,击败莫里亚蒂,凯旋而归——接着就消失在了伦敦的街巷之中。华生没有了福尔摩斯,就什么都不是。

 

我坐在福尔摩斯的课桌上,仔细地翻找可能的线索。他的笔记本是老式的塑封,暗黄色扉页上,清秀的钢笔字。

 

就像是母亲的笔迹。

 

A大街的案件……笔记上写道……格雷琴小姐毒杀案……关于这份记录……

 

看来必须要逃一堂课,去街上寻找他。没有他,就无从破解这些谜案,而我自己的性命也要受到威胁。

 

伦敦的街头依然是浓重的雾气。破败而肮脏的小巷,蓬头垢面的卖菜妇人,头上绑一条毛巾卖油条豆浆的壮汉,尖嘴猴腮的肉店老板把血水倾倒在人行道上。我拉下斗篷,从墙边匆匆走过。没有福尔摩斯的街道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犯罪组织的谋杀。

 

匆匆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车辆飞驰,交错于道路的中心十字。福尔摩斯会在哪里?我该怎么办?斗篷下的我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无助。他会乔装成某个老妇人,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吗?还是说他正躲在某个隐蔽的场所,正等待着我找上门?我实在是不擅长捉迷藏啊。我敲开一扇又一扇门,门后是恐怖的面孔;我再也没有勇气找他了。

 

他依然没有出现。

 

公交车从我的面前缓缓经过,有一瞬间我从车窗瞥见了他的脸。我飞奔过去,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开车门。我搭上马车,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

 

站台位于市郊,在薄雾里孤零零地伫立。四周是漫无边际的旷野,稀疏的枯草在秋风中颤动,锈迹斑斑的铁轨在草丛中若隐若现。站台边上,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摇着羽毛蒲扇。

 

他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

 

“他刚下车,现在已经回市区了。”

 

“我这就回去找他。”

 

我急切地说道,就像是在极力地掩饰着什么。老人就像是看穿了一切的底细一般,露出了凄然的微笑。

 

真是可疑——一个画外音响起来。

 

“真是可疑。”老人喃喃地说。

 

我恐慌起来,就像是所有电影中走投无路的反派一样;我从兜里掏出了刀片,交给了那老人。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你去死吧。”

 

老人站起身来,整个世界的聚光灯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戴着氧气面罩的面庞无助地颤抖、扭曲。他把刀片比划在了自己的颈部,嘶,发出了奇怪的音效。

 

鲜血像飞蛾一样到处冲撞,糊满了镜头。就在那时我听到了背后传来的、福尔摩斯的声音——

 

“你被捕了。”

 

我转过身,面前是穿着校服白衬衫与格子长裙的凛然身姿。少女福尔摩斯悲伤地望着我,可是指着我的左轮枪口却无比坚定,没有留下一点逃跑的余地。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又一次地辜负了她的友情,让她不得不亲手处决自己最信任的搭档。福尔摩斯却走了过来,抱住了我的头。她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让我放弃了一切罪恶的念头,只是期待着甜蜜的死亡。

 

徘徊者

 

父亲今晚加班。

 

我和母亲无言地吃完了晚餐。我们都心照不宣,就像是共同在某个深夜埋葬了一具尸体。我回到书房写作业,而母亲则去清洗餐具。过了一会,我听到卧室的电视机打开了,隐隐约约地传来焦点访谈的片头曲。

 

卧室的床轻轻地响了一声,鸡皮疙瘩在脖子上蔓延,我几乎已经不知道如何写数学作业的题目,然而即便如此还是靠着直觉做出来了,略微有些佩服这样的自己。写字台上的座灯电压有些不稳,白光以不均匀的高频率闪动,使眼眶有点疼痛——我知道,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总是需要刻意关注这种东西,好让自己不要显得那样直接。

 

……

 

我扣上了作业本。十点钟,正是一个好孩子应当准备上床睡觉的时间。

 

“好,去洗澡吧。”母亲关掉了电视机。我注意到她的居家服装一反平日的随随便便,而是穿戴整齐,像是要准备拍照一样。她看到了我的目光,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随便。你在学校也是一样的。”

 

她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等待水注满的时间漫长而尴尬。她严厉地瞪着我:大概这意味着我要先脱掉衣服。在她的注视下我脱得只剩下内裤,然后性器也暴露在了她的视线之下——她沉默了一会,无言地解开了上衣的束带。

 

她把白色的女式衬衫放在浴室的熨衣架上叠好;在这期间她一直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裸露的脊背,文胸的弹性带子两侧略微鼓起的赘肉。接着依然是在背对着的状态,她解开了文胸,脱下了暗红色的格子长裙,然后是裤袜。她的丝质裤袜原本并不怎么透光,可一旦离开身体就显得薄如蝉翼,不禁让我大惑不解。她很认真地叠着衣服,像是想要依靠这种方式来获得足够多的缓冲时间。

 

“你先进去,看看水热不热。”她背对着我说。

 

我踏进了浴缸。浴缸很宽敞,平日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一同进来洗澡的。温热的水没过小腿,舔舐着大腿的内侧。母亲转了过来,她的裸体完全暴露在了我的视线之中。这是不能再平凡的裸体,属于绝大多数四十岁以上的女性——乳房已经开始变得松弛,像是刚刚过了最佳赏味期的果实;蓬乱深黑的阴毛以及之下的性器也谈不上有任何美感;小腹上堆积了脂肪,中央略偏右的地方则有一条十多厘米长、如同蜈蚣蜿蜒而下的褐色伤痕:这是分娩的遗赠。她的皮肤暗黄,粗糙,已经在年龄的作用下遍布斑纹。即便如此我还是勃起了;阴茎直直地立了起来,简直像是在朝着她庄严敬礼。她走到了我的身后,用涂了沐浴露的手掌轻轻地按摩着我的阴茎和阴囊。她的力度与位置都恰到好处,简直要使身体融化在她的掌心。

 

“敏感的地方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坐下来吧。”

 

我向后摸索着坐了下去。水漫过了身体,背后紧贴着母亲柔软的肌肤。她的手环过了腰部,从上而下地抚摸过身上的每个部位。被温暖的水托着,微微地浮动着,仿佛又回到了羊水之中,被母亲柔美丰腴的身体紧紧地包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母亲所知晓、所掌握……在不知不觉之间再度达到了高潮,浓郁的精液自水面喷涌而上,又洒落在水面上,像是人鱼所化成的泡沫,寂寞地随着波纹摇晃。

 

母亲把浴缸的塞子拔了出来,在淋浴下细细地擦拭着我的身体。她歪着头,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边又用手指抚弄了龟头的顶部。

 

“这么敏感,将来该不会叫女孩子瞧不起吧。”她笑了一下。

 

我们走出了浴室。我跟着母亲进入了卧室。床已经铺好,她身边的位置——平日里属于父亲的位置——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自然而然、或者说水到渠成地让应当发生的事情发生。我们全裸地躺进被窝,我的身体贴紧了她的身体:也是自然而然的,母亲的双腿打开了。

 

然而我终于没有能够做到。

 

母亲蜷缩在床头,轻声地啜泣着。我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女人竟然也会哭泣。我紧紧抱着她,想要为她传递一点温度——然而当我发现自己不过是想榨干她仅存的一点温度时,整个世界便挣脱了我与她的怀抱,以宇宙速度红移远去。

 

“你爱的不是我。”

 

“……”

 

“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你也是影子中的一个。”

 

卧室的门被大力撞开,父亲冲了进来,面色铁青。

 

“别再自我满足了!给我好好去死!”他吼道。

 

我拿出刀片,划断了父亲和母亲两人的动脉。他们的血液在房间中强劲有力地喷射。我坐在血泊中自慰,泪水却无法抑制地流个不停。

 

函数收敛

 

“请把那片树叶……还给我。”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在近乎于永恒的凌晨一点十五分,我只听到她轻声的啜泣,湿润的液体溅落在我的后颈。

 

“这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是我的自我满足。”她口齿不清地喃喃着。

 

我转过身,端详着她的面容。一直以来遮挡着她面容的雾气渐渐散开,我安心地叹了口气,吻了她的脸颊。

 

“可是,我们迟早有一天要这样的呀。这个世界也并不是那么公平,有的人幸运一些,有的人不幸——这不幸或许也可以说是每个人的错,但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至少这个世界会更加幸福一点哪。”

 

“我不要……这样。很痛苦的事情……我不可能……”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这样的日子,总要有个终结才好。如果这样带着怨恨与罪行生活,其实可能比死亡还要痛苦。你是我自我满足的产物,也是你自己自我满足的产物……可是自我满足并不一定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幸福……”

 

我直视着她如同深潭般深黑的眼睛。

 

“可以请你……答应我这个任性的请求吗?可以让我最后一次撒娇吗?”

 

她避开了我的视线,只是牵着我的手。在轻微的机械响声之后,表针指向了凌晨一点十六分。近乎于永恒的时间终结,而她再度抱着我的头,让双方的舌尖在彼此的口腔中交缠。

 

“……再见了。”

 

“我其实,真的爱着你。”

 

0

 

我坐在漆黑一片的防空洞底。

 

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不知遥远的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返回洞口,可是无论怎么走,都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总是转回到原来的地方。

 

已经再也走不动了。周围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嘴边很干,喉咙也没有一丝水分,就连最基本的呼吸也会感到刺痛。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们会不会来解救我呢?

 

还是说……

 

我会死。死在这个远离阳光的洞底?

 

恐惧攫取了我的身心。可是已经干渴到了连眼泪都无法流出,只能用枯竭的喉咙发出“啊”、“呀”的声音,像是黄昏枝头的乌鸦鸣叫一样不吉利。

 

求求你们……

 

我用仅存的力气,把手指抠进了地上松软的泥土。手指头碰到了硬而光滑的东西,试着把那东西拉起来——一整个全都浮出了泥土表面。

 

光滑的,坚硬的,一根根的。

 

用手指仔细地试探着那东西的形状。即使是年幼的小学生,大约也知道——

 

那是人的手骨。

 

啊,是这样啊。

 

我歪着头注视着漆黑的穹顶。

 

我会死啊,就像是那些病发而死的女学生一样。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永远永远,都不能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不能再与亲人和朋友对话,甚至已经不会再记得他们……

 

可是我没有朋友啊。

 

也没有爱我的亲人。

 

我像是发现了了不起的事实,自满地笑出了声。小小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于是歪倒在洞底的泥土地面上,脸颊枕着坚硬的手骨。就这样不是很好吗?或许幸福正是这样的才对?在瞳孔散大、意识远离之前,幼小的我几乎是史无前例地、保持着幸福的笑容。

 

谢谢你们。

 

我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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