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现在注视前方屏幕上的红色光点。视线跟随光点向左移动。”
红点缓慢而又平稳地移动着,可是我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它正随着屏幕微微地颤动,像是从林中擅长挑逗的精灵魅魔般,将要把我催眠了。光点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可耳边又传来了面试官冷漠的声音:
“现在,视线跟随光点向右移动。”
我窃以为这面试官可能和我一样感到无聊,毕竟紧张了许多天的面试,到如今进行了四十分钟,却尽是些中学体检一样、叫人哑然失笑的项目。当下她正一手托腮,一手用纤细而白皙的指尖夹了激光笔,飞快地转出光怪陆离的图案来;她的黑发本来是一丝不乱地束成长马尾,可唯独左边鬓角垂下一绺,在颊边的泪痣上来回搔弄——啊,糟了。我的视线游移而离开了光点,桌子上的仪器发出了短促的告警声。
“够了。”她将激光笔扣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打了个激灵,坐得更直了。“我来看看……人类,MA【注】。你加强的是什么地方?”
“呃,左臂,左侧肾脏,心脏,脾脏,左侧肺,脑皮层逻辑运算单元……没,没有了。”
“什么时候做的加强手术?”
“新成三十七年,大概是……十三岁的时候。”
“恨人形吗?”
“啊?”
“有因为什么理由讨厌人形吗?”
“好像……没有?”
所谓人形不就是街上那些全机械架构的智慧服务少女嘛。作为半机械辅助的我,好像根本没有理由或者立场去恨她们。不过这么说起来,倒是蛮想和门口咖啡店的人形小姐约会来着……可她总是推辞说工作太忙,怎么看都是程序考虑到处理器性能没有加入恋爱模块,才好拿这种说辞敷衍过去。
“有人认为,人形应当优先于默认指令而具有无限制自我防卫权,你怎么看?”
“人形本身可能会遭受干扰或其他不可控因素的影响,导致无限制自我防卫权被滥用。”
“人类难道不会被外界因素动摇?”
“我相信人性会坚守最后的底线。”
“人性和机器性有何区别?”
“……”
“人性和机器性有何区别?你为什么相信人性能够坚守最后的底线,而机器性不能?”
“……大概因为人是因存在而存在,所以人性是首先会承认自身的不完美?”
“问我是没有用的。”
“人形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存在的,因此机器性首先否认自身的不完美,因此……”
“好吧。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因为……警校毕业?”
我话音还没落就后悔了。警校毕业大可以去地方上的公共安全中心,为什么一定要来情侦总局【注】呢?——因为离家近?“都警校毕业了原来还是个妈宝呀。”——因为情侦总局很厉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眼高手低……”——因为这里有像您这样漂亮的小姐姐?“给你三秒钟时间滚出去!”
这下闹大发了。
……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来人形暴力案件调查组?”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走错了面试考场?”
“你的申请上写着——‘申请意向:情侦总局,武装调查部’,没错吧?”
“是啊。”
她一挑眉毛,靠向身后的转椅背。
“你没有参考总局网站上的人事信息栏目吗?获取必要的信息可是警员的基本功哦。”
“对不起,没有看……”
“今年武装调查部就只有人暴组【注】有空缺名额,总部自然就叫我来面试了。”
“哦……”
“哦,你不谈谈落选的感想吗?”
“原来我已经落选了吗。”
“是啊。来这里面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样子确定能当警察吗?真替你未来感到担心。”
“好吧。”我站起身来。“我一定是参加了假的面试。”
“那么,受试者特质栏再加上……逃避现实。”
“我遇到的也一定是假的面试官。”
“嗯,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期待下次更好的发挥。”
“您这样做会给真的面试官添麻烦的。他一定等了很久。”
她恢复了歪着头托腮的姿势,带着玩味的表情看着我。在她的右后侧,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进来,明线将桌子斜分为两个区域。
“何以见得?”
“方才看着红点的时候,我的视线离开了将近五秒钟——告警的声音可真够随意,就像是您注意到了这一点,随手点了按键。说到底,往年的面试最长不过半小时左右,这种体检一样的流程就花了四十分钟,为什么要拖这么久——比如说,我在十分钟前走出去的话,或许会碰到真正的面试官?当然,决定性的因素是,假如武装调查部只有人暴组有名额,那么和我一起走进武装调查部大楼的七八个受试者,此时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摘下眼镜。
“果然……门牌号是309,可戴上眼镜的时候,上面分明是‘329’——啊、您现在关掉干扰器也没有用,只消把中央芯片卸下来,就像现在这样,想要抹除入侵IVES【注】的痕迹也不可能了。不管您是谁,现在我可要拿着这芯片去督察处举报哦?”
“嗯?”她淡淡地笑了笑。“请随意。不过,在举报之前,你完全不好奇我是谁吗?”
“听听倒也无妨。”
“情报安全部,人形情报安全小组组长,代号是‘葵’,不过真名的话也可以告诉你咯——我姓顾。”
她站起身向我走来。在绕到办公桌侧面的瞬间,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没、没事吧?”
她坐起身挠了挠头,像是深思熟虑了一阵子,脱下高跟鞋,露出了薄黑丝包裹的双足。这场面实在过于让人震惊,我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哎呀实在抱歉,不太习惯穿高跟来着……这下该怎么办好呢……”
这名顾姓面试官一脸迷糊的笑容,自言自语道。
MA:Mechanically Assisted. 机械辅助(人类),法律上仍属于人类,但受到地球联合政府《机械辅助个体安全管理法案》之监控。
情侦总局:情报安全和刑事侦查总局(BISCI),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安全机构,约四万名警员受雇于此。
人暴组:人形暴力案件调查组。
IVES:Intelligent Visual Enhancing System. 智能视觉增强系统,根据新成四年通过的AVA(先进可视化协议)设计,搭载于各类主流型号的智慧眼镜上。使用动态成像组件投影至视网膜上,因而避免了对视神经的直接干涉。
一
内港崖后街十一号,有时候也被市民叫做“警察大厦”的,便是情侦总局的区域了。倘若你从正门的岗哨与栅栏之间往里张望,只会看到一座二十几层楼、四四方方的灰色建筑,带着些自暴自弃的废土设计风格,而且并不比门口立着的“无名烈士纪念碑”更有生趣。这座主建筑里尽坐着些老掉牙的高层官僚,以及终日埋葬在故纸堆里的政治宣传人士,实在是相称极了。可是不着急,你从这主建筑边上绕过去,穿过后院的郁郁林荫以及绿萝缠绕的砖石走廊,就来到了这个街区与海相接的边缘。院墙在此中断,峭壁飞落百尺,海涛声声拍打着下方洁白的碎石滩。身临这陡崖之上,只有数十米长的大理石围栏,隔在人与海天交线之间。背靠绿荫、面朝大海的白色小楼,便是安保委【注】的所在了。
小楼本来就没有多少容量,而人形情报安全小组的地盘则仅限于靠南边阳台的两间。小组原是有三间办公室的,可经济情报处的头头认为给几个长期外派的组员空着办公室实在是不大经济,就把办公室借了去用——而且很经济地没有立下任何字据。现在楼道拐角的那间办公室铁门终年紧闭,偶尔会从门缝里挤出来一个面条般瘦长的中年人,头顶锃亮,脸色却青里透白,如铁门上的油漆。
也还好,也还好。
我在这里正式就职,看着这样的风景,差不多也已经过了三个月有余。
“你这下成了情报机关的狗腿子啦”,詹姆斯举着酒杯说道。詹姆斯是直选进入刑侦部【注】的高材生,而且入职不久就已经晋升为助理警务,真可谓是仕途得意。
“鄙人不才,不能追随着安德莱警务进入刑侦部,只好在情报机关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
詹姆斯一口酒喷在了桌子上。
“你他妈刚刚叫我什么?”
“安德莱警务。”
“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吧。这称呼可真够恶心的。”他笑着说。
啊,这么说起来——我从回忆中抬起头,一级警务“葵”就坐在办公桌对面喝咖啡,眼镜框上连着一条长长的充电线。她是有“葵”这样的代号,可是周围的人都叫她“顾小姐”;至于我的代号是“芥”,可是她也只是以“你”相称。所以说要这样的代号到底有什么用呢——我不禁陷入了沉思:对着逮捕对象说“你被代号为‘芥’的在下逮捕了”,怎么听着感觉像是初中小朋友才会有脸干出来的事情。“看来你最近可真闲得慌啊,”顾小姐似乎是看完了新闻,非常潇洒地弹掉了充电线。“顾小姐你不也一样吗……天天煮咖啡泡论坛的网瘾大妈居然——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说出那个违禁词汇,你已经死了。”
撕裂般的头痛和震颤个不停的视野终于稍稍稳定了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顾小姐手里拿着一只银灰色钢笔形状的物件。
“微型共聚焦电磁脉冲发生器,乌电所【注】的最新测试产品。”虽然她依然面无表情,可我总觉得这话里带着得意的语气。“芷对它做了一点改进,现在它基本上可以做到二十米内的精准打击。虽然主要是对人形武器,不过对你这种MA也还算差强人意。如果刚刚对准你的心脏,你现在已经猝死了。”
“……那样你会进监狱的吧。”
“我会告诉督察处你意图进行办公室性骚扰,不幸死于正当防卫。”
“真是黑暗的官僚系统……”
“源于黑暗的真相应于暗处掩藏【注】。”
“……”
“总而言之,因为你自从入职以来游手好闲,堪称税金蛀虫”,顾小姐不顾连着椅子一起在地板上挣扎的我,打开了分隔两个办公桌的全息屏幕,“最近正巧有个案子需要上手,本来可以交给菊来着——”
我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一转身,顾小姐黑色制服下的波涛汹涌扑面而来,撞得我猛退了两步。
“这下子算是坐实了哦。”
“您这算是钓鱼执法——不,明显是碰瓷吧!”
“对,只有刑事系统那帮笨蛋才会纠结钓鱼执法的合理性。”
……
“……总之,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这台失控的人形。拘捕收容是最理想的情况;如果遭到反抗,司法伦理会【注】已经授权我们,可以当场击毁……不过这也要我们能找得到她才行。理论上讲,我们已经锁死了她的充电授权编码,这台人形不可能离开以案发当地为圆心、半径一百七十公里的区域,当然,本身这个区域就已经够我们好找的了。这个范围内还有几个贫民街区保留着相当数量的老式无授权电源,所以实际上她也有充了电跑到界外的可能性——已经感觉很棘手了吧?”
“嗯……”
“更棘手的问题在于,也许在当前这一刻,人形已经因为电力耗尽,被回收到某个黑工厂去了。这是比她再度伤人更加严重的事情,也是上面委托我们而不是人暴组的原因。正如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她的芯片中包含国防部的机密信息——虽然我和你一样,不太明白副部长先生为什么把机密信息存储在家庭服务人形的芯片里,但总之一旦芯片流入黑市,人自联【注】的特务们就会像苍蝇闻到腐肉一样高潮。你猜猜人自联大概潜伏了多少特务在首都圈的黑工厂里?”
“这个……三千个?”
“三千乘以三千是多少?”
我张大了嘴巴。
“有、有九百万个特务潜伏在首都圈的吗!”
“估计有一千出头,刚刚只是让你做个算术题。”
“……”
“所以我们需要调查的重点在三个方面:首都圈半径一百七十公里区域内所有街区的监控录像和录音;十七个贫民区的未授权电源;以及八十七座黑工厂近期的流入和流出。当然,为了熟悉业务起见,你还是先去拜访一下案发地的公共安全中心以及受害的副部长先生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做调查?”
“上级指定的侦破时限为四十八个小时。超过这个时限,政府的公关部门就会做出一个非常可耻的声明,而暗地里我们小组需要为这个声明负责,嗯嗯,就是说你会丢掉工作。不过放心,芷和菊都会全力协助你,我看好你的表现哦。”
“呃……我是否可以斗胆问一下,您会参与这个工作吗?”
“当然会呀!”
顾小姐悠哉悠哉地靠在转椅上,打开了咖啡机的开关,歪着头望向我,纤细而白皙的无名指捋过鬓边的青丝。
“我在这里负责看好你的表现啊~”
“没有权限?”芷趴在我身后,一脸迷茫地看着屏幕。芷的年龄比我还小,感觉上还是高中生的年纪,而且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少年,可是头发乱糟糟的,制服也没有熨过,成了减分项。我之前对他一无所知,只偶尔听到顾小姐谈起他,似乎是情侦总局和国立尖端科学院【注】的合作直培生。
“是没有权限啊。”
“按理说,从情侦总局内部埠访问安全中心的案件档案是不可能没有权限的。根据新成七年通过的公共安全数据管理协议,安全中心的案件归档需要向总局的埠请求密钥,然后划定权限。你看,这里确实有这个档案的请求日志,而且我们已经从埠发送了密钥,安全中心的服务器也确实对埠发回了响应,证明密钥没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实话,除了第一句,你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芷在终端上键入了一行行看起来半懂不懂的命令——我想我该起身把位置让给这位专家的,他的脸正好凑在我的耳边,温热的吐息搞得耳廓奇痒无比。我就要这么开口的时候,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吧嗒”一声敲下回车键。
“好,那就进到服务器里看看……看看……嗯,ghost breaker,埠十七……,先做五万次跳频攻击试下吧。”
“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各地的公共安全中心服务器都是一样的配置,在受到跳频攻击的时候,安全系统会以一个名叫“SecurityManager”的临时管理员账户登录,阻断攻击的来源地址;登录密码是一个八字节、数字和小写字母混杂的字符串。阻断之后,安全系统以一个预先设定好的口令作为密钥转换这一次的帐户密码,生成下一次的登录密码,口令是一百二十八位的二进制数字。”
“……我有点晕。”
芷无视了这句话,仿佛是非常兴奋地一手转着笔,另一手把黑色的磁盘接在了终端上。
“其他操作需要的运算时间是相同的,但是转换密码这一步,服务器的运算时间会因为转换前密码的不同而有所区别,而且我们还知道这个型号的服务器本身的指令周期。嗯,总而言之,进行五万次跳频攻击,换句话说,得到了五万次运算时间的回馈之后,我们有机会演算出用于转换密码的口令,以及最后一次被转换的密码。然后就可以利用这个临时的密码登入服务器,而且不会引发安全系统的警报。”
“虽然我还是没听懂,可是……你这个已经算是黑客行为了吧!”
“嗯,如果从定义上来讲,确实算是黑客行为中的一类。啊——很快啊,直接就进来了。我们来看看:现在我们作为管理员肯定是有权限的……这个档似乎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呢。”
“空壳?”
“嗯,也就是说,这个档仅仅是‘存在于目录当中’,里面的内容完全是空的。很奇怪,不过以前好像是有这样的情况,案件涉及机密事项所以没有留存电子档案,必须亲自去公共安全中心调取才行——你怎么了?”
“不行了,耳朵是我的敏感带……”
“非常抱歉!”芷捂住嘴向后退了一步。
取巧不成,我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坐在了齐鲁市公共安全中心的接待大厅里。
天气很热。云层遮住了正午日光,只留下当空一片白炽的区域。海鸥悠远地鸣叫着,随着海风于天穹与远山的相接处飘飞。透过公共安全中心的玻璃落地窗望去,隔了一条马路便是绵延的海滩与五彩斑斓的遮阳伞,泳装的少年少女们手里拿着冰淇淋,一路嬉笑打闹着消失在许多遮阳伞的深处。
“刚刚工作三个月就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这到底是谁的错啊?……再说我以前也没有这种自言自语的习惯,难道这就是要得抑郁症的前兆?”
我又灌了口冰镇柠檬百香果汽水,一股气随着喉头的“咕噜”声被强行咽进了食道。我已经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然而调取档案的小哥到现在也没回来。虽说刚刚就一直在开着眼镜的联网玩卡牌战斗,然而等了这些功夫,连眼镜的电量都将要告急。对家像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焦虑,偏偏采取了死缠烂打的牌型,拉开了架势准备打出超后期对杀。
一头大汗的小哥从机房里钻了出来。
“久等啦~您要的档案……”——我点选了投降,“G~G~”美少女游戏播报员甜美的嗓音响了起来——“……已经被提走了。”
“已经被提走了?谁提的?”
“哎呀……这个我们也……”
“哪个单位你们总还是知道的吧!”
“呃……根据电子记录显示,是国防部来着。”
“国、国防部?国防部也可以来提档案的吗?”
“根据国防情报安全方案第十一号协议,凭国防部部长签署的材料保护令确实可以提取档案……应该是这样?等一下啊我看一下手册……第九号,第十号,十一号……你看,就这里。总而言之昨天国防部长大概是签了保护令所以档案就被自动提走了,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连案件档案都没有这也太惨了……” 我沉思了一会,“国防部提取档案之后,会把档案存在哪个部门呢?”
“这个……机要档案处?还是情报保卫处?大概就是这两个地方之一?呃,你也知道,入职培训就讲了一会儿,我也记不得啊……”
“培训课给我好好做笔记啦你这个废物!”
当然,最后一句话只是我内心的嘶吼罢了。
安保委:情报安全保卫委员会。情报安全部下属、负责特定类型情报安全案件调查工作的机构。
刑侦部:刑事侦查部。情侦局“四总部“之一,负责非暴力刑事案件的侦查工作。
乌电所:乌拉尔电子研究所(Ural Electronic Institute, UEI),地球联合政府主导创建的国立电子器材研究和设计机构,广泛涉猎各类民用和军用电子器材的研发工作,也是地球联合武装力量所使用雷达、通信和电子对抗系统的主要供应者。
源于黑暗的真相应于暗处掩藏(That arose in dark shall be buried in grey):情侦局创始人尤基·C·安德莱(Yukey C Anderly)的名言,用于解释情报系统不向公众透明公开的必要性。
司法伦理会:司法程序正义和伦理审查委员会,隶属于地球联合议会、对于执法机关违规行为进行监督的机构。
人自联:人类自治联盟,世界上除地球政治联合体以外最大的国家,曾经与地球政治联合体进行过数次战争,目前两国处于协议停战状态。
国立尖端科学院(National Advanced Science Academy, NASA):地球政治联合体最顶尖的理工科研究和教育机构。在地球政治联合体成立之初,由数个国家的大学、学会和研究所合并而成。
间章
海鸥在高楼与青灰色天空的交界在线飘零,发出极遥远的鸣叫。她望向深不可测的穹顶,雨点浮动在初上的街灯光晕中,沾湿了最外层的虹膜镜片。她的电子瞳孔因为测光不准而茫然地扩大,缩小。她已经不眠不休地跋涉了两天,电力也将要到达极限。摇摇晃晃地,这城市的全貌开始模糊不清,像是被雨水晕染的画作。
“可以在这里充一下电吗?我身上没有带钱,可以之后——”
“抱歉……”
她已经将同样的话重复了许多次,也听到了许多次相同的回答。一个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来呀,陪我们玩玩……”系统发出了警告,高度危险。她就像触电一样向后退了几步,匆匆逃走了。
她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想要回到那个“家”中,想要回到他的身边……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她决定不要再思考这个问题,处理器的过度运转只会让电力消耗得更快。
店面的玻璃橱窗徐徐变暗,广告牌上的霓虹次第亮起,夜幕浸染了夕阳的光辉。运载水滴【注】在她的身边减慢了速度,又倏然加速离去,溅起点点水末;悬轨列车在头顶疾驰,消逝在空洞的轰鸣声中。街道上偶尔经过两三个提前下班的闲人,黑色的伞面与黑色的西装,伞沿下,目光好奇地向她瞥来。
谁叫我是个人形呢……走失的人形,什么都不是的人形。
她这么想着。
道路的尽头从雨幕中浮现。她再也无处可走,再也无处可去。许多视线从空中降落,她犯了错,因此注定要曝露于许多视线当中,束手就擒。就这样结束吗?就这样结束吧。她看到了路边弄堂的入口,水流顺着屋檐跌落,敲击着红砖与青苔。从弄堂的深处,传来了门锁应答的嘀声。
“姑娘家家的,坐在这里做什么?”伞下是老太太褶皱而苍老的面庞。老太太的手臂很有力,带着人类特有的温暖,叫她得以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她再一次地起身,再一次地说话,使用了最后的电力。
“可以……在这里充一下电吗?”
房屋很破旧。大概是因为阴雨天的缘故,这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霉味。水滴从窗台上方的雨遮边沿不住地坠落下来。这是储藏室的深处,昏暗的夕阳微微照亮了室内的轮廓,蛛网苫遮了堆叠纸箱的间隙。她连接在破旧的插座上,系统显示充能电压不稳定。老太太把她安顿在这里,便蹒跚着走了出去,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很快就听不到了。
只剩下雨滴的敲击不断。
思维记忆区的电量恢复百分之九十三。
那个丑恶的脸贴近了她,带着狰狞的笑容。
她那时不该感到厌恶,她应该遵守主人的命令——可是她止不住地打着寒战。我没有这样的功能……她想这样说,她望向主人冷淡的目光,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侦测到机体内生物物质。
系统在发出了如此的报警之后,留下了持续十二秒的宕机记录。在这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记忆缓存区中没有留下任何数据。她缓缓地褪下裙子,褪下内裤。曾经被弄脏的组件已经叫她好好地冲洗过,除了人造皮肤上一道恐怖的撕裂、与裂口附近的磨损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剩下。她默默地用指尖抚摩过腿部,腹股沟,下腹:肌肤依然是光滑紧致的,人造的毛发也完好无损。“产品状况良好”,她突然想到了这句话。深深的讽刺和屈辱从脚下涌了上来,让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战。为什么自己会产生如许多的冗余感觉呢,是因为被强行使用而出现了故障,还是说仅仅是神经网络运算的低概率结果?她不想去思考,也毫无头绪。
人形本不该和人类如此一致。而主人也本不该离她而去。两者或许有本质的矛盾,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运算极限。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是她真正需要考虑的问题。她应该为了生存下去、为了不被回收而继续逃亡;然而一旦失去了他的存在,她的思考几乎无法进行下去……她想为了他而活下去,想再次见到他。这不是程序的设定。然后他冷淡的眼神望了过来,她的下肢被分裂成两块,系统紧急重启中。
“只剩下我一个”,她轻声自言自语,“就算只剩下我一个。”
她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向房间门口。黑色充电线拖曳在她身后,仿佛蜿蜒的蛇。她听到隔壁房间里老太太苍老的声音:
“Acora,请接公共安全中心失踪人形管理处。”
智能系统无机质的声音立即发出了响应。
“正在为您接通:公共安全中心,失踪人形管理处。 ”
系统在那一刻代替她做出了决定。她冲进了房间,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了呼叫中的音乐,老太太正背对着她。在音乐进行到第五个小节的时候,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您好,失踪人形管理处。有什么能帮您的?”
“啊,抱歉,刚刚是我不小心打错了。”
苍老的声音带着歉意回答道。
“这样啊……您可看清楚了再拨号咯。”
她按下了挂断键。在她的脚边,颈部脱臼的老太太身体依然在做着垂死的抽搐扭动,大概是因为压迫到了脊柱的神经元。她蹲了下来,抱住了头。她自出厂以来第一次哭泣,哭得非常不自然(或许她不该用人类的方式表达感情)。她走上了通向悬崖的单行道,作为一个人形,为了生存下去。
运载水滴:城市中的轻便客运载具,因外表呈现水滴状而得名。由城市公共交通管理系统进行统一调配,AI自动驾驶,乘客自助交费。较高档的出租载具则被称作“鲨鱼”。
二
十二公里之外,内港崖后街那边传来了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出逃的人形似乎了解街区监控录像的分布情况,巧妙地避开了绝大多数监控覆盖区域,我们只能推测她离开了案发地齐鲁市,向着南边逃窜;另一方面,应安保委的请求,首都圈各公共安全中心对总计八十七家无执照人形工厂进行了突检,却并没有发现该人形的回收记录(虽然意外地破获了一起非法制造和销售性爱用人形的案件【注】)。电力和通信保障部门正在清查旧街区的无授权电源,然而就目前的进度来看,想摸清这些电源在电网上的分布至少也要一周时间,之后必须申请搜查许可才能上门核实,所以还要更困难些——总而言之,无授权电源的信息基本上只能当作马后炮来看了。
我叹了口气。眼前这栋三层别墅,就是国防部副部长先生的度假居所了。根据某个政治上不成文的规定,政府的高层官员必须在首都安家;然而度假的时候总是要有个住处的,于是类似于齐鲁市这样的海滨胜地,郊外的别墅就格外的抢手。就同乘坐着“水滴”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无比低调的别墅一样,这里被四面高低差互的乔木林和矮灌木丛环绕,只有一条蜿蜒的窄道通向山坡下的公路。三米高的红墙顶部还架设了电网,只是挂在上面随风晃动的朽烂落叶显得格外招摇。在红墙与电网之后,低矮而灰暗的别墅建筑反而叫人不免有些失望了——锈迹斑斑的金属门紧闭着,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拉上了厚厚的锦灰色窗帘。让人意外的是别墅大门口停着两辆情侦局订制的“昂斯洛德”汽车,还有两位穿着制服的男子背对着门站立,这实在是过于违和了。
“抱歉,今天这里谢绝访客。”一名男子向我走来,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偏了一下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呃,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你?……啊,你是政情处【注】的吧!”
幸好眼镜的电量还足够把身份电子证书传给他。
“……连你们人形组也来凑热闹?你可饶了我们吧。这两天,又要打发来访的三教九流,又得看着他免得自杀,还得防着一手人自联的间谍,我们满共就这点儿人手,一个个快忙疯了。你要去见他就快去,但是不能告诉他任何外面的情况,而且我们要例行对整个过程录像,没问题吧。”
我走进别墅的门厅。与灰暗的外墙截然相反,上方穹顶的水晶吊灯弥漫出柔和的光芒,在许多缕低垂的挂饰之间斑驳散射。门厅四周的地面上铺着浅黄色的地毯,上面绀碧色的图案似乎是某种植物,连叶脉的纹路都用线细细地勾了出来。而在大厅的正中则是十米见方、覆盖着钢化玻璃的水池,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水底洁白的沙砾与摇曳的水草,锦鲤在波纹幽幽的光影中穿梭。四周的墙壁上挂着相当老旧的油画,题材却杂乱无章,就像是随意挑选了几幅挂在墙上,并无意味可言。
螺旋阶梯绕着门厅的侧壁延伸至二层和三层的房间。我跟在政情处这位仁兄的身后,走到了二层最右侧的房间门前。
“就是这儿了。别呆太久,不然我们也不好办啊。”
房间不算很大,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起居。似乎是从木制的家具那里发散出浅淡的檀香——开门的刹那扰乱了房间里静滞的空气,窗帘的流苏也在微微颤动。在房间的最深处紧靠着窗的书桌旁,男人望向我。
“你是……”
“情侦局人形情报安全组。你可以叫我‘芥’。”
我的目光落在他洗的发硬的衬衫与有点旧的毛线背心上。尽管衣着不算讲究,他的偏分头却梳得一丝不苟,透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这位大概就是传闻中的青年政治新星、国防部副部长先生了。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审视,露出苦笑。
“请坐吧,芥。你也是为了她过来的吗?”
“是啊。因为芯片上的……”
“她还活着吗?”
“您这么在意她的生死?”
副部长先生欲言又止,我看到他的右手中指一直在敲击着桌上的水杯。
“你也知道,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就只能呆在这个房间里接受调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芯片上的内容泄露,后果会很严重。”
“您可还记得芯片上是哪个方面的情报?”
副部长先生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正当我以为这情报内容太过机密,连我也不能了解时,他突然抬起头。
“是关于国防部科技局开发军事用途人形的技术方案。”
“……军事用途人形,那不是意味着,我国要退出……”
“没错,要退出《人形武力用途限制条约》【注】。按照原定计划,一个月之后政府就会发布公告。假如人自联得到这个消息,他们就会首先指责我国撕毁条约,将人形用于军事目的。最坏的情况,我们将不得不中止这个开发的计划……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情报至关重要。”
“为什么您会把这样的情报储存在家用人形上?”
“是我大意了。因为这段时间恰好在休假,一直都呆在齐鲁市,而这栋房子处在郊区,电压不太稳定,我担心电脑意外损坏,所以把情报在人形的芯片上储存了一个备份……没有想到。”
“您不该把机密情报带出办公室的。”
“我是不该。我太大意了。”
副部长先生露出痛悔的神色。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的政治生涯怕是彻底结束了吧。假如及时挽救的话,他或许不至于出庭受审;但是内部处理恐怕是在所难免。这叫我不禁有些同情起他了。
“好吧,关于情报的内容,我也不好多问什么……我的目的是找到那个人形。她伤人和出逃的原因,您有什么头绪吗?”
“我想大概是有的……她出逃的那天晚上。”
他的脸有些泛红。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水杯。
“……那天晚上?”
“政情处的人肯定已经查得很清,如果是细节的话你可以问他们。总而言之,那天晚上有几个同在休假的国防部和军队的高层到访……晚上喝了些酒,有人提议开一个……性方面的聚会,我虽然心里不同意,但总不能得罪军队高层,所以叫了十几个应召女过来。大概到了深夜的时候,有人还是没有尽兴,问我说有没有性服务用的人形——总之最后要‘她’来助个兴。就在这个过程中她伤了人,然后跑掉了。”
“好吧……”这个情节展开实在是太过离奇,我竟一时没能完全在脑中消化。国防部和军队的高层在市郊的豪华别墅里开性爱party?叫家用人形来助兴?人形伤了人还逃跑了?不管哪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显得格外匪夷所思,然而放在一起却莫名地有了几分可信度,仿佛共同塑造了某个自洽的魔幻现实主义世界观。
“您使用的那个人形服务了多久?有受过什么改造或者维修吗?”
“服务了九年左右……我记得是刚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国防部的时候,家里买下她作为考试通过的礼物送给我。那时我还是个应届毕业生来着。”
他像是很怀念似的,望向从窗帘缝隙中透过的天光。
“她在九年前算是非常先进的人形,服务得一直很好,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我当然也没理由把她送去改造维修。”
“最近也没有任何异常状况?”
“没有异常状况。不过说实话,你也知道神经网络运算不见得完全可控……”
“是,虽然可控几率已经达到了小数点后五个九,但是也不能保证人形的行为永远正常,尤其是使用了这么长时间以后……您从来没考虑换过人形?这个型号已经相当老旧了吧。”
“用得久了,总还是会有点感情的。”
所以你就把她送给别人助兴咯……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或许这就是政坛的严苛之处,他不过是遵循着既有的规矩罢了——或许这就是他三十岁出头就能跻身政府高层的原因?
“她除了攻击过那位‘意犹未尽’的先生之外,还伤过其他人吗?”
“没有……她伤人之后就向我走过来,我还以为她要攻击我,结果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从门口出去了。”
房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大概我呆的时间太长了。
我站起身来。
“非常感谢您配合调查。”
副部长先生突然跟着站起来。
“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否帮个小忙……”
“这个得看是什么事了,我也有职务上的纪律。”
“之前《时代政经报》的主编曾经向我预约了一次采访,马上就到了约定的日期,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被看管在这里完全没法和外界接触……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请你联系一下他?就说我正在接受调查,只能请他取消专访了。”
“这个……我不确定‘接受调查’这件事情能不能告诉他,所以——”房门打开了,政情处的仁兄带着为难的神色看着我们,“好吧,那就容我告辞。”我回答道。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啊~呜啊~”顾小姐将双脚搭在办公桌上,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芥,快给本大小姐倒杯咖啡来。”
“第一,你已经是三十二岁的老大姐了;第二,你这是办公室霸凌,我要和这种滥用职权的行为斗争到底。”
顾小姐从抽屉中取出了那只银灰色的电磁脉冲发生器。
“哎呀~请问您刚刚有在说什么吗?”
“请您稍等,咖啡马上就好。”
两分钟之后,顾小姐捧着咖啡杯啜了一小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他要你去和那位主编先生传话?这实在是太可疑了。本来我只想到人形命运党这一茬,这么一来,没准他真的和人自联有点关系也不一定。”
“人形命运党又是什么东西?”
“传说中的一个恐怖组织。据说是新成三十六年的时候有一大批人形突然失踪了,再加上第二年又发生了数起恐怖袭击案件,啊,没错……你也是在那个时候……之后就有人认为是失踪的人形策划了恐怖袭击,而这些人形结成了一个秘密组织“人形命运党”,目的是让所有人形获得完整公民权,并且建立一个以人形为主导的自治区域。
“当然,这也不过是流言蜚语罢了,毕竟我当年就调查过,恐袭什么的完全是人自联搞的把戏嘛~至于人形命运党本身到底存不存在,大概就只有情侦部的那群小特务们知道了。”
“……”
“听起来很荒谬对吧?但是总局上层也确实有这样的意见,认为出逃的人形实际上是人形命运党的成员,可以想见她身上的情报对于人形命运党——如果真有这么个组织——来说,也是至关重要:毕竟是要把人形送到战场做炮灰的决策啊。”
“……这样真的好吗?”
顾小姐双手托腮,用观察某个珍稀物种的目光望向我。
“我们要关注的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保证这个国家的情报安全。假如连这样的消息也能泄露,这个国家就谈不上秘密可言了。”
“……是。”
我无言地低下头。
“总之,目前也不能排除这位副部长先生里通人自联的可能性。既然他要拜托你传话,你就和《时代政经报》的主编联系一下。我会拜托一处【注】的人监听他的通信,假如真的和人自联有什么关系的话,我们马上就会见分晓——不过在这之前,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全息屏幕冒了出来,通信图像框里是一名和我年龄相仿、容貌昳丽的女性。
“Bonjour~ 啊、这个弟弟莫非就是新来的实习生吗?快过来让姐姐看看~”
“……”
“这位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菊’,之后的情况就由她来讲吧。”顾小姐带着玩味的笑容让开了屏幕前的位置,自顾自地用小勺搅拌着咖啡。
“你是叫‘芥’对吗?唔……怎么说,有些过于拘谨,感觉不够可爱呢。”
为什么我非得要可爱啊……
“呃,总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对呀。那个跑出去的坏孩子,好像在首都圈的一个小城市犯了命案呢,今天下午有人在贫民街的老屋子里发现了尸体和充电线。所以呢,本来是毫无线索的状态,这下我和小组的外勤队员通过尸体的气味,就可以一路用嗅探仪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追踪。从现在的线索来看,她的机体撑不了多久,行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我们马上就能把她给拽回来!怎么样?厉害吧~”
“也就是说其实她马上就要归案了吗?太好了。”
我尽力地摆出倾佩的表情。
“唔……芥的表情好假喔。不过,‘不擅长伪装’这一点姑且也算是萌点之一吧,嗯嗯。啊,又有新的线报过来!”屏幕那边的菊低下头去,似乎在检视着什么东西,“那个坏孩子又叫人发现在小西顿市郊了,真是不老实。我们先上车去追了哦~”
菊像是在侧身对着屏幕外的什么人说话,屏幕上的图像闪了几下便消失了。
“感觉如何?菊也算是本小组的资深警员,这种任务对她来说完全不在话下,”顾小姐十指交叠着压在桌上,盯着我的目光愈发狡黠了,“顺便一提,她目前单身,有意招募一名男友候补来着。如果你有意向的话,这就把你调去外勤哦?”
“不,到底还是算了!”我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毕竟我还不够可爱。不过,我好像明白她为什么是在外勤工作了……说起来居然出了命案。真希望她能早点完事啊。”
我穿上了外套,而顾小姐似乎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资料。我转动了门把手。
“啊,对了。之前副部长先生对你说,他是九年前,也就是新成三十六年参加了公务员考试?”
“是啊。怎么了?”
顾小姐摇了摇头。
“只是想到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这样啊。”
“……芥。”
“怎么?”
“假如有一个人本来活得好好的,结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发现了他高度腐败的尸体,而同一天这个人也不见了。你觉得这会是怎么回事?”
“……他在那一天穿越到了过去然后不幸身亡了?”
“我们不是在探讨科幻小说……”顾小姐用眼镜架抵住了前额。“你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不要乱了计划——
“而我的话,明天看样子是要去查查户口了。”
性爱用人形:根据地球联合政府《人形基本权利保障法案》之规定,制造/销售/使用具有性爱服务功能的人形属于非法行为,最高可判处十年监禁。但在司法实践中,单纯的使用一般不被追究刑事责任。
政情处:即政治情报处,负责国内政治情报的安全工作,监控政府官员的泄密和通敌行为。与人形情报安全小组同为情报安全保卫委员会的下属机构。
人形武力用途限制条约:新成一年,即地球政治联合体与人类自治联盟签订临时停战条约的同日,世界四大政体(地球政治联合体、人类自治联盟、神圣北境教会国、中立亚欧联邦)共同签订了《人形武力用途限制条约》,要求条约各方不得生产、扩散、使用任何用于战争目的的人形,亦不得派遣任何民用人形参与作战。但携带/使用条约所规定的非致命性武器、用于维护社会治安的警用人形不在限制之列。
一处:即情报安全部一处。负责监控国内各重要机构和人物,调查其社会关系,以阻止敌对力量的渗透、颠覆和煽动。
间章
小西顿市原本被称作“小西顿营”,顾名思义,这是在上次全球性的大战之后,地球联合政府签署命令、特地划出来接收来自核灾害保留地【注】难民的区域。为了保持这里的社会稳定,四十年前议会通过了“十字再临”计划,在小西顿营修建了大量的载具制造和电子芯片产业基地、以及配套的一系列基础设施,以吸纳数万名无业难民及其后代。
巴加勒记得他从六七岁开始就在乌电所名下的一座工业学校里接受培训:他们不需要学习太多东西,只要大致上懂得读写、算术,剩下的时间就是学习流水线上的工作流程。“巴加勒·艾哈迈德,”老师按下随机抽选的按钮,屏幕上生成了一行文字(是地球政治联合体的官方语言【注】,而不是他们学习的工业简化语,所以他并不能看懂),“你今后就是通用芯片流水线第三分选段分选机操作员,可记好咯。”他点点头。有这样详细的分工之后,每个人的工作内容也不算太复杂。他有一本指导手册,老师每天会让他背诵其中的一部分:“当屏幕右上角出现绿色右向箭头时,按下按钮A不放三秒钟,然后按下按钮B。此时屏幕上出现闪烁的黄色暂停图标……”大家要背诵的内容也不一样。每天早上他和其他第三分选段分选机操作员们站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背诵某个部分的内容,然后就轮流在一台训练用的机器上模拟操作。倘若全都不错,今日就可以提早放学,还可以领一些食物回宿舍去吃;倘若连续几天错得太多,就要被拉去惩罚室了。巴加勒从没去过惩罚室。据同学说那里有一台工业用的台床,上面装了固定四肢的铁枷,接受惩罚的学生要褪去衣服,全身接上电极、接受交流电的炙烤;如果不幸被电得失去心智,则会被运往小西顿市公立医院摘取器官用于移植。这或许是谣传吧,因为巴加勒一向表现良好,就算周围有哪个学生突然消失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怎样,巴加勒在十四岁的时候顺利完成了学业,并且进入了乌拉尔电子工业小西顿市芯片加工厂做工人。能这么早开始赚钱养家,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实在是再欣慰不过。他入职的时候是通用芯片流水线第三分选段分选机操作员,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是通用芯片流水线第三分选段分选机操作员。在过去的七千三百零五天中,他每天都干着同样的工作,参考着二十年前发到他手上的指导手册第七十二页至一百一十三页之内容。他买了车,有一间高年资工人独享的单人宿舍,每天都可以买到酒喝。虽然至今没有结婚的机会,政府也特地在工厂附近开设了廉价的风俗设施,只要一日的工资就可以在里面度过春风沉醉的晚上。他感到很满意。
而今天,他下了班,就象往常一样吃过了饭,趁着劣质酒水的醉意开着车兜风。“请设置您的出行路线。”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来。他醉醺醺地摆了摆手,“就绕一圈咧!”车辆发动了。
巴加勒躺在座椅上,蹬掉了鞋,弥散出些许的酸臭味。“放个歌!”无感情的声音回应道:“根据用户偏好智能分析,现在为您播放《激情一夜》。”
歌手粗着嗓子开始唱起了装腔作势的歌词,巴加勒随着鼓点抖着腿。他打了个酒嗝,同时看到车窗上沾上了细细的雨丝,外面似乎开始下起小雨了。如果他还像以前那样步行兜风,这自然会叫他扫兴,可如今他可是有了车的人!大概过了半个钟头左右,雨点愈发沉重了,夜幕中低垂的积雨云间渗出隐隐的闪光,小西顿市也迎来了盛夏最常见的夜间暴雨。就在遽密的雨点中,车辆突然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音乐声停止了。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车辆向后倒退了几步,似乎是稍微转了向,又朝前行驶。
然后再度停了下来。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正在重新规划路线,车辆正在掉头请注意。”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前方侦测到障碍物,正在重新调整车道。”
“正在重新规划路线,车辆正在掉头请注意。”
巴加勒坐了起来。
“狗娘养的!什么鬼!”
他望向车头。前方的路上,车灯明晃晃地照出几个并排摆着的“前方正在施工”的告示牌。他又探头望向车尾,黑漆漆一片的道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马路正中堆着许多箱子和砖块一类的东西。大概这里是个工地,就在他的车开进这条死路的瞬间,路边堆积的工程垃圾突然倒塌,堵塞了退路。至于为什么车辆会导航到施工路段就不得而知了。
“妈的,妈的!这见鬼的破车!”
他醉醺醺地下了车来,在瓢泼大雨中走向后方的坍塌物。幸亏垃圾不算多,他想。他一脚踢飞了纸箱子,又捡起堆得较高的砖块扔向路边。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流进衣服,他打了个喷嚏,鼻涕也被带了出来。
这个晚上算是毁啦。他愤愤地咒骂着清理了障碍,返回了车里。
他按了一下指纹识别锁,打开了车载系统。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后颈,他听到耳边少女的声音。
“抱歉。”
对不起什么?你又是谁?他脑子里涌现了无数疑问,然而他的话还没有到嘴边,就感觉到后颈的一阵刺痛。这痛苦很快就结束了,一根尖锐的钢筋破坏了他的脑干和小脑,他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座椅上。
少女人形将巴加勒的尸体拖下车,扔进了路边早已挖好的深坑,又将路上堆积的砖块搬了去,填在尸体上。最后,纸箱里装好的泥土也被倾倒在砖块上面。这下子即便是在白天,也很难看得出埋藏尸体的所在了。
她上了车,打开了车载电视。车窗外是瓢泼大雨,车窗内是悠扬的广告音乐声——即使此时,她也处在无尽的迷茫与惶恐中。屏幕的那头,地方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津津乐地道讨论本地的热门美食海鲜火锅——经过了去嘌呤工艺的海鲜,即便是痛风患者也可以大快朵颐!另一名女主持人浮夸地“哦~”了一声。
下面插播一条重要新闻。
据时代政经社消息,现国防部副部长据信由于涉嫌泄露重要情报,正在接受隔离调查。
哦?这次又是国防部副部长吗?男主持人笑着说。这样重要的情报会卖出怎样的高价呢?人家肯定不缺钱啦~这次是女主持娇嗔的责难。听说政府的高层官员都有很多别墅,整天在别墅里搞些“酒池肉林”之类的东西呢。咦?之前的反腐行动一点没有发现的吗?哎呀,人家是有默契的啦,不享受一点怎么能好好工作呢。比起这个,快来看本地的夏日美食第二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愣愣地听了很久。隔离调查?泄露情报?莫非是——她“啊”地叫出声来。是那个情报……是因为自己这样的疏忽,让主人陷入了困境。
绝对、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这样的紧急事态,之前地迷惘和踌躇全都烟消云散了。无论主人之前做过任何让自己悲伤的事情,她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心中只剩下这样一个目标。她按下了屏幕上的开始行车按钮。
“请设置您的出行路线。”
“齐鲁市,东五道林荫路三百二十二号。”她说。
核灾害保留地:在上一次世界性大战中,即新成一年的前一年,地球政治联合体与人类自治联盟在原非洲大陆地区展开了大规模交战,据不完全统计,双方在作战中至少使用了超过两千枚战术核弹头,进而不可逆地摧毁了该地区原有的人类文明和生态环境。该地区居民由战前的十四亿锐减至战后的一亿四千万;其中约四千三百多万人最终前往其他国家寻求难民庇护,剩下的居民则尝试重建本地的农业和工业。原非洲大陆尚有居民生活的区域统称为核灾害保留地,目前由数个地方性军政府割据统治。
官方语言:地球政治联合体使用的官方语言是基于旧时代中国文发展的一门通用语言,但由于书面文字过于复杂,亦有一套基于旧拉丁化文字方案的字母表义系统,被称作“工业简化语”。
三
外界似乎非常的明亮,脸颊上感到微微的暖意。隐隐约约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鸟鸣。
“嘀——嘀嘀”。
像是诸神从深远的天空中洒下光芒,赐予我们终生以无尽的力量,虽然力量太强了连脖子都在冒汗……
“嘀——嘀嘀”。
这么说起来昨天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需要我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只需要……
“嘀——嘀嘀”。
啊好烦啊,什么东西在响个不停……快停下来,我还要睡一会……
“嘀——嘀嘀”。
眼镜有通知?
等等,这个声音是紧急通知吧!我睁开眼,眼镜屏幕上鲜红的十三个未接来电。我睡过头了:这时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
我一骨碌滚下了床,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
“不得了啦芥!”芷一脸惊慌。“今天一大早顾小姐就出了门根本联系不上,安保委那边说是出现了紧急情况,联系不上你,结果只好叫菊替你去开会了。你快到办公室来吧!”
冷汗顺着后脑勺一路流到了背上,留下一道奇痒无比的轨迹。在十三个未接来电的后面,还有一条顾小姐发来的消息:“电磁脉冲发生器放在办公桌上,随身带上。”
为什么我要随身带这种东西……
“太慢了!”
我刚到办公室就被倚靠在办公桌上的菊劈头盖脸地训斥了。
“真是的,都二十多岁的人,怎么跟个小学生一样赖床啊!我可是刚刚绕了大半个首都圈追人,整整一天一晚没睡觉,结果回来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就跑过来代替你这个懒蛋开会了哦?能把高年资警官使唤成这个样子的新人,整个安保委也没谁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
“说句‘对不起’就能完事的话,也太过轻松了吧?要付出实际行动哦。总而言之!紧急会议的内容呢——那个出逃的坏孩子已经前前后后犯下了四起命案,还抢夺了一辆车。现在她拿芯片中储存的情报作为要挟,要求安保委把副部长交给她,而约定的时间是今天晚上七点整,齐鲁市东五道林荫路三百二十二号——也就是副部长先生的别墅——进行交接。当然安保委也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咯~只要那坏孩子一进来就别想逃掉了。”
“是,明白了。”
“然后,芥你的任务,就是顶替我去参加这次行动。我已经把权限转接给你了,你自己查收任务情报。我是受不了了,好困啊啊啊啊……”菊解下了束发,茶色的发丝乱糟糟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如同太久没剪毛的狮子狗。“给,拿着。那就期待你的表现咯,懒虫……啊不,以后就管你叫‘特困生’好了。”她打开固定在胸前的枪套,将配枪递给我。“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她一边嘴里这么嘟哝着,一边以一个四肢大开的姿势摊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半分钟之后,办公室里已经响起了轻细的鼾声。
我望向顾小姐的办公桌。桌子上咖啡杯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十分清秀的字迹:“今日上午六点至下午六点外勤任务中”。顾小姐大概是赶不上行动了。我拉开桌子下的抽屉,银灰色如同一支钢笔的脉冲发生器正躺在一大摞草纸上。最上方的草纸上写着“致芥:请以我的终端调看情侦局中心卷宗【新成三十六】甲七零三三二五号,访问代码【时间旅者】。”
既然特地放在这样的位置,想必正是叫我此时来做的事。我把脉冲发生器取出来别在正装外套的胸兜里;配枪没有地方放(我哪里有战术枪套!),只好放进随身携带的提包里。这些妥当之后,我打开了顾小姐的终端屏幕。
甲七零三三二五号卷宗是对于新成三十六年七月到九月发生的三起杀人案件的总结性报告。被害者甲为国立尖端科学院的预定博士研究生,七月十五日在某废弃工厂中发现其高度腐烂、推测死亡超过数月的尸体,然而其亲友表示至少七月十四日夜晚还见到本人。被害者乙为某人气偶像团队练习生,八月六日于某市郊外草丛中发现少量遗体组织,DNA与乙一致。同样当日上午还有人目击到其本人存活。被害者丙为外交部将要派驻中立亚欧联邦使馆的二等秘书,虽然未能找到尸体,但警方在其住所地下室发现了大面积血液喷溅痕迹,推测失血量至少为二点五升。同样的、本人也是在邻居报告“房间里弥散有疑似血腥味”的同日失踪。
“说起来,访问代码居然是【时间旅者】。”我不禁苦笑起来。“这是在嘲笑我昨天的推断吗……”
卷宗末尾的登记警官签名处显示着“资料删除”;而责任警官签名为“武装调查部一处处长南奉影”。从名字看似乎也是个原中华文化区的人,而且总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不过说到底,顾小姐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卷宗呢?
抓捕出逃人形的行动是由刑侦部三处主导的;人暴组、政情处参与行动,情侦部特殊行动处【注】据说也出动了少量骨干警员参加,齐鲁市公共安全中心的干员则负责周边五公里范围的安全警戒。尽管有这么多部门参与,总局的联合指挥部【注】却意外的没有启动,实在是咄咄怪事。人形情报小组的唯一任务是在抓捕后对人形进行回收和分析——一言以蔽之,我只需要在他们切除人形电源之后,扛着尸体回去交给芷,这任务就算是交待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这不是南——啊, 现在是该叫你‘芥’了吗。”一下车,站在别墅外墙大门旁的,可不就是三处的安德莱警官。我们拥抱了一下。
“吉米,怎么是你来啊……”
“很显然,三处最近正处在战争状态,”詹姆斯自嘲地笑了一下,“自从那个人形出走的消息走漏出去,坊间到处传言三十七年的事件又要重演。拜它所赐,我们办公室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到处都是‘某人形疑似意图不轨’的报警……结果就是,我无疑地变成了办公室里还有余裕的警衔最高的人。”
“这么说,莫非你就是今晚行动的指挥官?”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错。”
“请给指示吧,安德莱警务!”
“哦,可去你的吧!”詹姆斯笑着指向不远处苦着驴脸望向我们的中年人,“我刚刚说‘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说实际指挥你的是这位政情处的处长先生,毕竟我是不可能指挥得动情报系统【注】的各位……我和这位处长先生之间的共识,恐怕仅限于‘行动七点钟开始’吧。”
我走向处长先生。
“处长好,我是人形情报安全小组的芥,请您指示行动。”
“你就是那个上午开会没来的芥?搞什么幺蛾子,你也是菊也是……照我看你们人形组真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个散漫到没得王法。”
“误了时间这是我的错,我会做出正式检讨。另外,如果您对我们小组的作风有任何批评指教的话,要不我代您向葵转达一下?”
“免了!“他拉长了脸回答道,”我不管你和那个刑侦三处的安德莱有什么关系,接下来我们是独立行动的,情报不和刑事系统的人共享。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要是泄露给他们,这个责任你担当不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二层左侧的客房直到行动结束,任务就是把那个人形带回去给你们的技术人员,懂了没有?”
“是,了解。”
“上去吧!”
我走进别墅,和上次来时一样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玻璃地板下的水池似乎供氧系统出了些问题,不再从池底的细沙缝隙中冒出气泡来,锦鲤侧着身子在腐烂的水草间浮动,肚皮反射出诡异的光来。二楼副部长先生的房间门口还站着两名警员,看来他依然处于监视限制之下。
我爬上楼梯,打开左侧客房的房门。房间布置与副部长先生的房间相似,只是床上和地上散落着女性蕾丝内衣,而桌子边缘垂下来一个打了结的避孕套:从精液的颜色和质地来看,不像是新近产生的。在人形出走的那个晚上这里到底发生了何等荒唐的事情,实在是让人不能想象。既然这里早就被整体调查过一遍,恐怕也不存在破坏现场之虞吧……我捡起黑色的蕾丝内裤扔到床上,又抽了张纸巾垫着,把避孕套扔进垃圾桶,擦掉了桌子上的精痕。好歹是有个地方可以坐下了,我着实不是很想坐在椅子上和避孕套对视。
我将厚重的窗帘稍微拨起来一点,从缝隙里望向楼下。詹姆斯正和几名警员凑在一起,似乎是在开小会;政情处的处长大叔很颓废地坐在别墅楼下的台阶上抽烟,旁边站着、满脸谄笑的正是那日为我带路的仁兄;在政情处开的“昂斯洛德“汽车旁边,还停着另一辆不知是何型号的汽车,一位警员正倚在车门上眺望着别墅背后连绵的山丘。这位警员的制服并不是我们所穿的深灰色、胸前带有部门标识牌的正装,而是无标识的黑色紧身夹克,这或许就是传闻中的特殊行动处了。 再向远处,隐隐然可以在公路两边的林地当中看到人影往来。朝西边望去,在蜿蜒公路的尽头,夕阳已然接触到地平线,它周围的空气在盛夏时节整日的曝晒下变得炽热,使得如血的日光不自然地折射、颤动。此时已是晚上六点四十五分。
胜负马上就要决出,虽然我总觉得这场游戏根本不存在赢家……我打开提包取出了手枪。这把枪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也不知用了多久,连枪身上的黑色烤漆也磨得斑驳不堪了,就如同这个两百多年历史的国家,一路上磕磕绊绊、迈着迟重的步伐走来,谁都知道不该如此,谁却也无力去改变现状,只好由着它去。我打开保险,“喀“地一声推弹上膛,虽然情知自己根本不可能需要去开枪,只是通过这样一个动作,些微地找回了警校受训的记忆罢了。
鉴于出逃的人形随时有可能将芯片中的情报上传至网络,警员们在整个别墅周围五百米的范围内布置了信号屏蔽器。人形一旦到达别墅,潜伏在别墅周围的两个小队、装备了自动火力的警员即开启信号屏蔽,阻止情报的传输,同时对人形进行抓捕。其余参与行动的人员被布置在别墅南面的公路与北面的丘陵地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以避免人形发觉埋伏而逃跑——这是上午的会议上就已经商定的行动计划,一切都已经不折不扣地被实施下去,只等着前来交涉的人形。
我再一次从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出去,别墅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夏虫的鸣叫与草木丛中的窸窸窣窣,月光栖于枝头叶梢。就在我将要放下窗帘的时候,从公路的尽头传来隐约的引擎声响。这声响渐渐接近,黑暗中车灯的亮光显得格外刺眼。车停在别墅的大门外,车门缓缓升起,引擎却没有停下来。一名少女走下车,车灯照亮了她脸上粘着的散乱的头发,与身上看起来湿淋淋的衣裳。她看起来就像是核灾害保留地的难民,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的目光。
她走到了别墅门外,在这同时,别墅四下的灌木丛和汽车后面如鬼魅般地站起来举着冲锋枪的警员们。“双手举起来,慢慢趴在地上,双腿分开,不要动!”我听到有人这样喊着。出乎我的意料,她非常顺从地执行了命令。警员们围了上去。两个人压着她的身体,其余警员则在周围举着枪戒备。
事件就如此结束了啊——我这样想着。
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野中只剩下了白炽的强光。
“轰。”
我的脸颊有些疼,可是无法睁开眼睛。耳洞里尽是“嗡嗡嗡“的鸣响。我趴在地上,掌心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不能就这样晕倒啊……脑子里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闭着眼睛摸到了桌子上的手枪,我撞出了房门,头晕目眩。
大概是震撼弹……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哪个警员误触了吗?我试着睁开了眼睛。幸而客厅里只开了壁灯,眼睛还能勉强接受这样微弱的光亮。眼前的重影渐渐合并在了一起,副部长先生正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没事吧?你好像受了伤。”
“副部长先生,外面……外面现在很危险,您得赶紧回房间去!”
“说实话……我可不这么认为。能和我一同下去一趟吗?”
我的额头冒出汗来。
“您必须得呆在房间里,副部长先生。他们应该跟您强调过这件事才对——”我望向他的房间,原本站在门外的两名警员不见了。房门大开着,地毯上有一滩深褐色的印迹。
“您这是——”
我看到了正从楼梯走上来的人形。她也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我,就像是自然而然的反射,她举起了手中的警用冲锋枪。
“别开火!他是我的朋友!”副部长大声说道。
上一秒洋溢着杀气的人形,这一刻却带着无比恭顺的表情微微鞠躬。
“是,主人。”
“现在还来得及吗?”
“没有问题,但是主人,请您尽量快一些,我们要没有时间了。”
副部长先生走到人形的面前,像是对待恋人一般,双手温柔地捋过她散乱的秀发。
“谢谢你回来……让你受苦了。”
人形回报以娇羞的微笑。
“请快些出发吧,我在前面给两位带路。”
她转身向楼下走去,而副部长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砰。”
她向楼下一头栽倒下去,在楼梯上滚动碰撞了几次,终于脸朝下地趴在一楼客厅的地毯上。副部长又连开数枪,准确地击打在她的后脑。她的头部整个地碎裂开来,断掉的线路发出“嗞嗞”的响声。而我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副部长先生,您……”
我转过头,漆黑的枪口正对着我的额头。
“把枪取出来扔了”,副部长先生依旧带着有些无奈的微笑。“抱歉,我需要你来做人质。”
汽车在公路上以八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飞驰。副部长先生坐在我的对面,他的枪口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眼镜上显示了一条未读消息,是二十分钟前顾小姐发来的。
“打开看吧。”副部长说。
我无言地点开了这条消息,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找到了他的遗骨。”
“找到了谁的骸骨?”副部长先生问道。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间旅行者的。”
“时间旅行者?”
我向后靠在座椅上,盯着窗外飞逝而去的路边灯火。
“既然我们早就冲出了包围圈,是否可以请您实话告诉我——您真的能够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吗?”
“当然可以,但是我恐怕不能立即放你走……”
“而是把我带到你们人形恐怖分子的老巢去。”
副部长先生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人形恐怖分子又是……”
“就是九年前犯下血案偷梁换柱,八年前制造了恐怖袭击的逃亡人形。其中一位就在我面前。副部长先生,既然我现在不可能跑得了,我只想请您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同为人形,您为什么要杀害那个女孩子?倘若照您所说,她大概只是无法忍受强奸而逃跑,她犯下了什么过错,会叫您不惜犯下人形残害罪【注】?”
副部长摇了摇头。
“我和她同为人形吗……你是搞错了。”
“我是觉醒者,她是未觉醒人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小于人类和人形之间的差异。不过……她到底是不是觉醒者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掌握有议事会成员的联络情报,又处于疑似不可控的状态。我能做的只有做一次赌博,把自己受到调查的消息放出去,希望她因此来找我。”
“然后销毁她?”
“然后销毁她。”
“你就这么相信她能够最终找到你身边,而不是被埋伏的警员抓了去?”
“如果任由她在外面乱跑,她就不会被警方逮捕吗?何况她总是随身带着那枚闪光弹。”
我们之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状态,只剩下汽车的马达轰鸣。我望着脚下的灰褐色地毯:这地毯沾着血,散发出轻微的铁锈味来。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脱离人类的控制?建立一个自治区?”
我突然抬起头问道。
“如果人类是这样认为的,那就再好不过。”
“这样啊……”
我迎向他的目光。
“这辆车里的血腥味,我还是能闻到的。你们太过理智,理智到我不相信自己能够幸存下来。您不这么认为吗?”
“你可以这样想,我却不能予以置评 (You might very well think that; I couldn’t possibly comment)。”
“没想到您也会看那么老的电视剧。”
副部长先生露出微笑。
“彼此彼此。”
“那么,我是否可以至少留下来一封信呢。不同于你们,我大概是有非常重要的亲友,恐怕也不能以纯然理智的态度对待他们啊……”
他耸了耸肩。
“如果内容没什么敏感的话,就请自便吧。”
“十分感谢。”我说。
我从胸兜里取下了电磁脉冲发生器。
情侦部特殊行动处:隶属于情报侦查部的外勤部门之一,具体情况不明,但根据坊间传闻是用于执行渗透、绑架、刺杀等任务的武力机关。
联合指挥部:即突发安全事件应对联合指挥部。在发生重大安全事件、需要情侦局多部门联合行动时,由情侦局局长和各部长和副部长共同组成的临时性指挥部门。尽管只在必要时启动,该部门在首都圈地下三防掩体设有常备的中心联络设施,以满足战时/遭遇恐怖袭击时的指挥需求。
情报系统:尽管没有官方层面的划分,一般认为情侦局内部分为情报系统(情报侦查部和情报安全部)、刑事系统(刑事侦查部和武装调查部)、军队系统(总局直属快速反应部队)和官僚系统(后勤支援部和总局管理中心)。这四个系统相对独立、具有不同的政治后台,往往发生互相鄙薄和倾轧的现象。
人形残害罪:根据地球联合政府《人形基本权利保障法案》之规定,对于工作期限之内、正常运行的人形造成不可逆损害直致人形失去功能的行为认定为人形残害,可判处五至十五年监禁。
间章
“据我所知,军方上层一直都没有放弃人形军事化的意图。”副部长先生倚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评论道。“但是这一点该如何利用呢?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这个计划真正出炉,然后把这个作为我们行动的理由,以争取舆论的支持。”
他对面的男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而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他的目光又突然黯淡了。
“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如果贸然出击的话,想想八年前我们的损失吧。‘中心’如果还在的话,一切都会好办很多,试想如果这次我们再失去你……”
副部长先生摇摇头,打断了他。
“为了我们的理想,任何损失都是可以承受的,即便是我也做好了随时献身的觉悟。八年前,我们的主要问题在于过度依赖外界的政治力量——事实证明,任何人类的政治力量都是不可靠的,他们归根结底会为了其整体利益而抛弃人形。就以人性军事化来说,难道这个计划就只存在于政治联合体?我是绝对不相信的。人自联去年和今年五百三十亿的不透明军事预算都用到哪里去了?亚欧联邦人形工业集团的‘厄内斯特’计划又是做什么的?要我看,有人性军事化带来的巨大潜在优势放在这里,各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在打。我们必须抛弃幻想,想办法组织一场由我们自己主导的行动,来解放所有的人形。”
“您的分析实在是叫人醍醐灌顶”,对面的男人坐直了身体,“难怪‘中心’会特地把您加进议事会来。照您看,我们的行动是应该放在计划披露之后?”
“不,计划执行之后。”
“那样的话,岂不是他们已经将人形……”
“我们最头疼的事情不正是缺少一支武装力量吗?在联合政府武装足够多的人形之前,他们会立即开战吗?不可能的事情。而在开战之前的时间,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了。”男人点了点头,“具体执行上的问题,请让我与议事会其他成员商议,但是不论如何我个人支持您的看法。”
少女走进了房间。
“两位,请用茶。”
她俯在副部长先生的耳边:
“主人,需要我为您准备点心吗?您最喜欢的那个……”
副部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还是您比较辛苦。”
人形露出了爱怜的微笑,如此耳语道。她的足尖在地毯上划过优雅的曲线,捧着托盘,轻盈地转身离去,带上了身后的房门。
对面的男人露出轻浮的笑容。
“不知道的看见这光景,还以为她是个‘觉醒者’呢。真是让人嫉妒。”
副部长很难为情似的挠了挠头。
“虽然她也是议事会一开始就安排在我身边作为辅助,但是很遗憾不是觉醒者。不过不是觉醒者也有头脑简单的好处……至少办事就可靠多了,让她传递情报也不必担心泄露的问题。所以我一直主张除非遭受损失,否则不要发展新的觉醒者。尤其是我们将来的武装,一个都不要觉醒,必须能够不折不扣、绝对服从议事会的命令。这是必须的。”
“您说的没错。不过话说回来,您一直这么独自居住,长夜漫漫怕是也需要有个人来陪伴的吧。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的工房可以给她安装——”男人眨了一下眼,副部长先生会意地笑了起来。
“这个倒不劳你费心了,议事会一开始就考虑到了这个需求,一开始她就安装了性爱服务的模块。我们同时考虑到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她作为诱饵来钓鱼,所以在外貌和性格方面也做了补强——正如你所见。”
“看来我倒是多虑了啊!没想到议事会想得这么周全……哈哈哈。”
副部长也露出了嘲讽式的笑容。
“是啊。不过说到底,我是真希望我们的事业早点成功,好让我闲下来,寻找一名觉醒者的伴侣……啊,虽然单论身体而言她倒也不差。”
门再度被推开。
“请慢用。”
“谢谢,”副部长依旧用温柔的目光瞧着她,“不用管我们了,去休息吧。有事我去叫你。”
“是,主人。”
她微微鞠躬,又退了出去。由于门关上刹那所产生的气压,房间的窗帘微微颤动着。
终章
第二八四三九二六号警员,情报安全部,人形情报安全小组组员,二级侦查芥,上前!
我向前迈了一步,正对着面前不苟言笑的高级警官。尽管此时是背对着观众席,我十分肯定这时芷、菊、詹姆斯,以及顾小姐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我的后脑勺上。这个想法居然让我有点想笑了,真是有够糟糕。
“鉴于你在之前行动中的杰出表现,情侦局总局决定授予你二级徽盾勋章嘉奖,并晋升你为一级侦查。请接收勋章和晋升令。”
“是!”
敬礼之后,我走下了主席台。台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唯有某一个地方掌声格外响亮,那势必是菊他们了。朝着那方向定睛一看,果然菊正在一边大力拍击着芷的大腿制造掌声,一面向我挥手。大多数警员恐怕并不知道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突然有数个活人和死人接受了嘉奖,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相当的困惑吧。
詹姆斯坐在正前方刑侦部一处的地盘上,转过身来向我挤了一下眼睛。行动出了重大的意外,詹姆斯本应为此负责;不过我熬夜写了将近三万字的报告,总算是叫总局的高层相信他并非计划不周。只是在交火中不幸牺牲的同僚却无论如何无法复生了。那位为我带路的仁兄被副部长先生扭断了脖子;主席台边,黑白相框中的他笑得很猥琐,相框上还挂着那枚滑稽的勋章。政情处的处长先生倒是并没有丝毫悲伤的神色,反倒是腆着脸,显出十分神气的样子。
尽管出逃的人形已经彻底损坏,我们从副部长先生那里却获得了可观的情报。接下来的事情被交给了情报侦查部去办——而接下来的一周里,全国各地都发现了死亡许久的尸体。当然这一次,他们的本尊并没能成功地失踪,而是变成了人形。从耳熟能详的歌唱家、新闻主持人,到大学的知名教授,甚至于政府的数名高层官员,这些人居然其实全都是人形——看起来由人形构成的社会,其实也不见得会很差嘛。我这样自嘲地想着。
“那么,作为你的部门负责人,我姑且对你做一个小小的采访,”顾小姐捧着咖啡杯,懒懒地歪在座椅上,“解决事件之后的感想如何?”
“呃……感想嘛,这个……请详见我的调查报告书第三十页至三十一页之内容。”
“报告书审核不通过,请重新撰写。”
“来人啊!组长欺负组员啦!”
“电磁脉冲发生器在笔筒里插着。”
“我的感想是,这次的调查之所以成功,主要是源于人形情报安全小组各组员之间紧密而高效的合作,以及各同僚部门的全力支援。当然,小组负责人葵警官深刻的洞察力和耐心的指导也是至关重要的!”
“什么叫‘也是’啊!你就这么不愿意承认我这个组长的优点吗?”
“不不,毕竟我保住性命也是多亏了顾小姐的判断……这是我真心的想法。不过……其实我一直还有一个疑问。”
顾小姐轻轻吹了吹咖啡腾腾的热气。
“什么疑问呢?”
“那几个参加副部长别墅聚会的官员,就这么放着不管了么?似乎没有任何针对他们的调查……”
“你是说,他们很显然道德沦丧,又涉嫌权钱交易,甚至可能在有意无意间被人形恐怖组织收买,为它们提供了情报?”
“我是这么想的。”
顾小姐摘下被咖啡的热气蒙住的眼镜,吐了一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案件一开始就交给了情报系统,几乎没有叫刑事系统插过手吗?”
“因为涉及到机密的情报?”
“人形所持有的情报都储存在芯片里,最终解析情报只可能委托我们小组来完成,就算刑事系统的人参与调查,又如何知晓具体情报是什么呢?事实上,不组建联合指挥部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总局根本不想把事态扩大化,至于涉及到案件的其他几名官员,就连名字最好也不要被提到。”
“可是——”
“情报系统不同于刑事系统的最根本点,在于它所追求的目标不是社会的正义,而是国家的利益。涉案的高官掌握着深厚的政治资源,有些人甚至是军队的直接领导者。如果我们以调查为由,一下子把他们全都拿下,这个国家将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我明白了。”
顾小姐抿了一口咖啡,仿佛十分舒适地“哈~”了一声。
“对了,我记得入职面试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是否讨厌人形,你回答说没有。”
“嗯。”
“如果今天再叫你回答一次的话?”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
“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没错。”
已经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我望向办公室的窗外。海鸥在澄澈的空中飘飞,天光随着厚重的云层浮动而忽明忽暗,凉爽的海风不久后就将带来首都八月末的微雨。内港崖后街十一号今日仍是忙忙碌碌,而盛夏的季候却即将一去不返。
【完】
世界观:情报安全和刑事侦查总局
Bureau of Intelligence Security and Criminal Investigation
情报侦查部:
一处(对人类自治联盟方面)
二处(对核灾害保留地方面)
三处(对神圣北境教会国方面)
四处(对中立亚欧联邦方面)
特殊行动处(情况不明)
情报联络中心
情报安全部:
一处(反渗透颠覆方面)
二处(军事力量监控方面)
三处(外事人员、学术/工商业交流人员、出境旅游者方面)
情报安全保卫委员会
科工情报处
政治情报处
经济情报处
人形情报安全小组/网络情报安全小组/高科技危险品调查组
舆情监控中心
刑事侦查部:
一处(商业/金融/诈骗犯罪方面)
二处(职务犯罪和政治犯罪方面)
三处(人形/高科技犯罪方面)
四处(宗教/非法团体犯罪方面)
刑事资料情报和对外联络中心(与各地公共安全中心的联络和公共安全数据共享)
武装调查部:
一处(重大刑事案件方面)
二处(暴力团体/群体事件方面)
三处(重要目标的安全保护方面)
反恐怖/反劫持指挥中心
行动一组
行动二组
行动三组
载具和通信保障组
技术重案应对处
人形暴力案件调查组
生化核案件调查组
爆炸物处理组
总局直属快速反应部队:
机动一队(下辖三个机降轻火力步兵营)
机动二队(下辖三个机降特种支援步兵营)
机动三队(下辖两个空降步兵战车营和一个特种战车营)
陆航营(包含武装直升机和大型运载直升机单位)
重火力支队(包含一个重骑兵机甲营,一个坦克营,一个合成火力支持营)
后勤保障营
后勤支援部:
后勤一处(设备的采购和配置)
后勤二处(设备维护保障)
技术研发工程站
机动维护小组
信息支持小组
总局管理中心:
人事处
督察处
审计处
警察代表参议会与权益保障协会
公共教育和宣传办公室
突发安全事件应对联合指挥部
世界观:警衔系统
警员级
(最基础的警衔,通常在各地公共安全中心任职)
实习警员
副警员
正警员
侦查级:
(常见于公共安全中心的部门主管或情侦总局的一般办公室职员)
助理侦查
二级侦查
一级侦查
侦查长 (仅授予临近退休的基层警官作为荣誉性警衔,和职务无关)
警务级:
(常见于公共安全中心的主管/副主管或情侦总局的部门主管/高级职员)
助理警务
二级警务
一级警务
警务常务 (仅授予临近退休的中层警官作为荣誉性警衔,和职务无关)
监理级:
(常见于情侦总局各个主要部门的高层警官)
助理监理
二级监理
一级监理
警察总监 (即情侦局局长)
快速反应部队系统:
二级武装警员
一级武装警员 (小队指挥)
武装监查助理 (连一级副指挥或排一级指挥)
武装监查 (连一级总指挥)
武装监查长 (营一级总指挥)
二级警务参谋 (营一级参谋处)
一级警务参谋 (指挥中心参谋处)
警务参谋长
助理警务指挥 (指挥中心协调工作)
副警务指挥 (负责各兵种直接指挥)
正警务指挥 (即快速反应部队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