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

 

在顾问先生按下手中遥控器的按钮之前,谁也不会想到原本置着巨大鱼缸的檀木柜不知怎得就能缓缓平移开来,后面是贴着瓷砖、灯光幽暗的通道,朝着地底延伸下去。他又露出了那种滑腻腻的微笑,手一摊道:“您请进——”,我就跟在Y教授后面走了进去。通道里又潮又热,瓷砖惨白而光滑的表面上挂满了细小的水滴。走了一两百步,背上的汗液黏黏糊糊地渗出来,在文胸的扣带处传来令人不快的刺痒感。而前面的Y教授喘得就更厉害了——他本来就肥胖的身躯此时倒像是一头摇摇晃晃的老海象。“还有多远?”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步子问道。“需要再往下走一段……您也晓得,气温、湿度、气压,这些都要非常合适才行。”Y教授哼了一声,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挪了。足足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到达了通道的终点。这是一个会厅般广阔的圆形场地,六米之上的穹顶向上凹进去,在拱顶的正中是机械臂操作的探照灯和摄像头,此刻在周遭的黑暗中,一束灯光垂直地落在场地正中的水池——我这时才看清水池里那个摇曳着的白色轮廓:那是一名闭着眼、面容清秀的赤裸的男性,不,严格来说是上半身形似男性的生物。它的下半身是浑如一体的青灰色皮肤、布满了鳞片,在灯辉与水波中闪烁着破碎的光泽;而且仔细看来,他上半身缺乏肌肉、皮肤也白得不正常,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久了的标本,湿冷而且失去了生命力。总得来说它就像是我幼时从故事里听说的“人鱼”一般。

 

Y教授似乎也看得出了神。过了一会,他喃喃道:

 

“这个是……什么东西?”

 

“鲛人。”顾问先生立即回答道。“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传说,认为东海沿海区域有所谓‘鲛人’出没。而鲛人本身具有很神奇的属性……比如,它们的泪液,具有珍贵的药用价值。”

 

“什么药用价值?”

 

“不知道。这也就是我们请您过来的目的。有人说鲛人的泪液能够延年益寿,能够治愈皮肤病,能够解毒,甚至能够抗肿瘤……诸如此类的说法很多,但是传说究竟只是传说。但是唯独有一点,就是鲛人本身不是传说,因为我们企业雇佣的渔船真的捕捞到了鲛人,虽然三头里面有两头出水没多久就死掉了,我们还是想办法带回来一只活的……你们面前就是。现在它还维持着被麻醉的状态,但是药效一过去就会醒来。”

 

Y教授自顾自地盯着那个粼粼泛光的生物,像是着了魔。

 

“我们的想法当然是想看看鲛人本身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些作用。先从泪液开始吧。如果泪液有用,就想办法体外构建它的泪腺,如果没用的话就把它宰了,看看内脏、脂肪、肌肉这些是不是有用……大概以六个月为限,做一点初步的实验吧。您意下如何?……Y老师?”

 

Y教授如梦初醒地转过来,露出歉意的笑容。“好,好。当然没问题了。”Y教授不可能有问题。毕竟实验室的经费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如果不接一点横向项目赚些外快,恐怕不久之后就要收拾铺盖走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对这一点表示遗憾,但是倘若他走掉的话,我大概率会被当作烫手的山芋,被随便扔进一个养老的研究组,最后更加难以毕业,所以或许他留下来会更好。我认为Y教授并不是个庸人,他只是不适合做这个领域的研究——但是仅仅是冒出这样的念头,就足以让我感到羞耻了。

 

Y教授和我一同坐车回去。“你对这个有没有兴趣?”他问我。“嗯。”我知道Y教授并不期待我提出任何异议,尽管我还在准备几个月之后的毕业答辩。“那就由你来主要负责这个方面的事吧,和那位顾问先生好好沟通,按照他说的来做。”Y教授风轻云淡地说道。“我知道了。”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我最近常常呼吸困难,刚才在那样潮湿的环境中待了一会儿之后似乎又发作了。我抓紧了手中的提包。“我在前面路口下车,能停一下吗?”我对司机说。司机不置可否地瞟了我一眼,我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我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回到了出租屋,卧室一片漆黑,他已经睡着了。厨房桌子上放着泡面盒子,红色的汤表面漂浮着白色的脂肪。他晚上又只吃了泡面!难道我不回来他连饭都不会做吗?唯一叫我欣慰的是垃圾篓里扔着两半蛋壳,看来他至少给面里打了鸡蛋。我本来想拿两片面包来吃,可总觉得不是很有食欲(特别是看到方便面的油汤之后),终于放弃了吃晚饭的企图,转而把自己整个地埋在淋浴的热水里面,仿佛通过这样外部加热的方式就能为身体提供能量。当我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了。我钻进被窝,注视着他的睡脸。他睡得很安静,像是水池中的那只鲛人,除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顺眼得多。在我想要握住他的手入睡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发出了震动,于是他迷迷糊糊地嘟哝着转了个身,把枕头边的手机关掉了。

 

 

我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听见他正在卫生间里刷牙。我走进卫生间,他嘴里咬着牙刷,口齿不清地问:“你卓天晚上干嘛处了?”“实验室有点事,出去跑了一趟。”他“嗯”了一声,继续刷牙。“我用下厕所可好?”他点点头。我一屁股坐上马桶,听见自己的尿液刺啦啦地冲刷着内壁。他漱了口,问道:“又是和那个Y教授?”“Y教授有点事,叫我一个人去的。”我没敢说出实情,尽管我也确实只是出去跑了个腿。他嗤笑了一声:“那倒真是稀罕了。啊,我去单位了,在那边食堂吃早饭。你要不在外面买点吃?做一个人的早餐也怪麻烦的。”他戴上眼镜出去了。“嗯,走好~”我在马桶上招着手做出“BYEBYE”的动作。我不想把自己和Y教授联系在一起纯属心虚。我刚刚到Y教授实验室没多久——大概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就被他晚上叫到办公室,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前两次我都托辞走掉了,但是第三次他显得相当生气,而我也担心因为这样被针对,于是只好勉强同他出去开了房间。当然可想而知第一次相当痛,而且Y教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放松下来,最后只好叫我用手和口解决了。如此这般几次之后,他大概也感到意兴阑珊,于是再也没有叫过我。尽管直到今天,偶尔他兴致来了也会动手动脚,实在是让人困扰——对,仅仅是困扰而已。相比不能顺利毕业来讲,被摸一下胸部和臀部只是小事,我就是这样一个道德观淡漠的人。

 

从市东郊的出租屋坐地铁到西郊的制药企业“Zalos”园区要足足一个半小时,而顾问先生老早就在园区门口等着我了。“今天的工作是收集泪液。”他说。操作几乎是完全在水中进行的,鲛人的皮肤缺乏保水的能力,一旦大面积暴露在空气中,只消几分钟就可能会脱水而死。看起来麻醉药的效果已经消失,它睁大着眼睛,露出惊惶的表情,并且竭力想要从水下那个固定着它身体的铁架子上挣脱。“你看,我们可以用一对电极来刺激它的泪腺,使它分泌泪液——”顾问先生带着我走到池子旁边,我方才注意到数根导线通进了它的两侧鼻孔和眼睑皮下,可能是因为摩擦刺激,它的巩膜上布满了血丝。

 

“开始吧!”实验人员打开了电源,鲛人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一个人托着它的脸,另一个人用注射器吸取眼角的泪液。很快一只离心管就装满了。“看样子一次能够分泌的泪液也就这些,我觉得你可以先拿这一管开始做?”顾问先生说。

 

“是啊,我会尽快给您反馈的。”我接过离心管放进提包里。我看到实验人员正在从鲛人的鼻孔和眼睑皮下拔出电极,金属针头上挂着一丝带着血的黏液。它硕大的“鱼尾”在水中徒劳地甩动,可尽管如此它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它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吗……?”我问道。“事实上是会发声的……只是鲛人之间似乎是通过超声波来交流的,我们人类听不到它们的声音罢了。我们记录了它的声波,调频到可以听到的范围,就是这样。”顾问先生按下了录音笔的按钮,仿佛是铁锥在有节奏地划刻玻璃一样的声音传出来,每划刻一次,我的耳膜就倏地一紧。“这就是鲛人的声音。”

 

鲛人的泪液仅仅就只是泪液而已——我忙碌了几天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仅仅是泪液,成分和人类的泪液相似。钠,钾,氯,葡萄糖,尿素,溶菌酶,免疫球蛋白。具有些许抑制微生物的作用,然而不足以控制大面积的创口感染。体外的肿瘤细胞生长并不会被泪液抑制,而至于体内肿瘤的实验,要获取带有肿瘤的小鼠模型至少也要两周时间。我提起了鼠笼,几十只小鼠纷纷挤到笼子里远离我的一角,满是褶子的粉白色皮肤颤抖个不停。这几天不知道杀了多少只小鼠,大概就连小鼠也能嗅到我身上带着同伴惨死的气息,并且因此而战栗起来。在它们眼中,我大概就是鬼神一般的邪恶存在。乳白色的肿瘤腹水随着活塞抽动而充盈在注射器中,这是从其他肝癌小鼠腹腔中抽取的、带着高密度癌细胞的体液。只要注射进去除了胸腺的小鼠皮下,就会自然地接种在皮下组织间隙,形成巨大的癌肿。我捏住一只小鼠的后颈把它提起来,它的身子被抻得很直,四肢因为背部皮肤的收紧而被迫张开。隔着橡胶手套,中指的指腹可以感觉到它的体温和心跳。注射器的针尖刺进它的腋下皮肤,它的身体由于刺痛而紧绷了起来。癌性腹水在它的皮下淤积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鼓包,我拔出针头,把它放进盛着垫料的玻璃箱,它立即蹿到了一角的纸筒中。它显得很有活力,正在把爪子举起来,用极快的频率舔舐着自己的上肢。它显然是想要舔被注射的部位,然而无论如何都够不到,这让我想起那个吃馅饼舔滴在手上的糖浆,结果糖浆一路流到背上的冷笑话。肿瘤模型已经制作完成,我只能期待着泪液会多多少少有点作用,免得小鼠白白拖着肿瘤死掉。

 

 

我从实验室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又已经晚上十一点钟了。我悄悄从门厅走进去,看见他背对着我、光着膀子坐在床上打电动,卧室里只有电视屏幕闪动着昏暗的光。“这样子对眼睛不好啦,”我打开了卧室灯。“哇”,他大喊着把手柄丢了出去,屏幕上警官被带着礼帽的壮汉一拳打倒在地上,Game Over。“搞毛啊别这么突然开灯啊……”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所以你又是在实验室里加班?”“是啊~不过明天周末就不用去了。我想明天回家看看爸爸。你一起去吗?”他有些为难地撅起了嘴。“……嗯。”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搓着手柄摇杆。我其实很想说“要是勉强的话就别去!”因为他似乎一直就和我的父亲不怎么对付,可是如果他和我一起的话,父亲看到了也会宽心一些。所以这句话我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也因此有了一点小小的愧疚感。这种愧疚感驱使着我在熄了灯之后摸索着钻进了他的被窝。“要来吗?”“……嗯。”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房间即使开了空调还是很热,大概是要加冷媒了吧!他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两个人的皮肤摩擦着,黏黏腻腻的汗液从毛孔里渗出来,我觉得我们大概就像是中夜月光下、退潮浅滩上交媾的人鱼,浑身挂着粘液——或许还有爱液之类?虽然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如何交媾的,但总之是这样的联想,只是比起想象中的场景,我们实在是太过缺乏美感了,而且我的肩膀被他的指甲掐得很痛。作为报复,我也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他脖颈上的肉软软的口感很好),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哼声。他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他不满地“啧”了一声,一只手摸向枕边,而我把脸凑过去,舔舐着他的腋下,仿佛他是那只被注射了腹水的小鼠——如是两个人搏斗了许久,他终于得以把手机关掉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看望父亲。父亲刚刚晨练回来,远远地看见我们在门口站着,就微微地一点头。他的双手都占着,左手捏着墨绿色的军用水壶,右手拎着晨练用的宝剑。父亲原本喜欢跑操或者打篮球,不过自从诊断出慢性心衰之后就改练太极剑了。慢性心衰,慢性死刑而已。常锻炼有什么用呢?可是父亲这样有劲头,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你们吃过早饭没?”“吃过了。”我说。“吃过了也得再吃一点,你们年轻人早餐总是凑合。中午我做捞面,菜已经买好了——”父亲总是无端地疑心我们随时要走,每每想出许多我们必须得留下来吃午饭的理由,可是我们总不至于跑这么长的路连午饭都不吃吧。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他走进厨房帮忙,然而不一会又腆着脸出来,显然是找不到能搭得上手的地方。每次到父亲这里,他都要重复一下“进厨房——被父亲斥责为添乱——几分钟后出来”这样的过程,宛如丈人和女婿之间某种默契的仪式。他坐在我身边,假装十分轻松地拿起盘子里的核桃。“怎么,不去帮忙啦?”“呃……是啊……”作为这个丈人女婿仪式的结尾部分,也必然有这样固定的对话。

父亲从来不会让旁人帮自己,或许这就是所谓老兵不会示弱的倔强。即便是母亲因为肝病去世,家里还欠下了五十万元的时节,他也从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惶然。他一个人做饭,将面煮成了湿粘的一坨,里面间或镶嵌着墨绿色的菜叶纤维。“吃!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什么东西下不了口?好好的面条有什么不能吃?”于是还在上初中的我噙着眼泪咽下面粉、菜叶和酱油的混合物。父亲在我对面板着脸吃完了一大碗,如同向我炫耀一般,把空碗在桌子上一墩,桌板底下的螺丝就被震得掉下去了。

 

我这么想着,父亲端着面出来了。“菜好了,去端出来!”于是身边的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跑进厨房。父亲从客厅的壁橱里取出酒来。“爸,你心脏都这样了,还喝酒啊?”“医生就爱大惊小怪,喝两杯有什么了不起的?又没喝醉!人电视上都说了,适度饮酒有益心血管健康。”父亲拿着搪瓷缸斟了半杯,把杯口朝向我。“你看,就喝这么多!”他抿了一口酒,像是突然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急忙跑去给他拍背。我每次看到父亲总觉得他头发还不错,凑近了才看到他后颈上的发梢已经全都白了,原来多半是他自己染黑过头发。父亲咳了一会儿,朝卫生纸上吐出了粉白色的痰沫,喘声道:“别管我,你们两个快吃饭!”我们赶紧埋头吃面。父亲又抿了一口酒,终于恢复了神气,吸溜吸溜地把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去。

 

吃了一会儿,父亲说:“也没啥好菜招待你们,也就是家常这几样。这儿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父亲对着他,“我家就这一个闺女,没出息只会死读书,不知道在做什么名堂,反正不是赚钱的料。我家的债也不指望你来帮忙还,横竖也不剩多少了,你们两个起码要能过得像一回事——你以前每次都说能评副高能评副高,你到底评上没有?”

 

“这个……人数是有指标的,也不是说一次就能……”

 

父亲揶揄地哼了一声。

 

“你看着是偶然,这里面都是有门道的。你要和你们单位领导打好关系,要有点主观能动性,不要整天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面,光是业务强有什么用?我当年在部队,哪个想进步的不得给连长和指导员打点打点?你不要以为现在时代变了,时代再变人心还都是肉长的,你不和领导主动套,该评职称的时候他怎么能想着你。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活着,能得过且过,你现在要考虑家庭,甚至要考虑小孩的事情,你们在省城住着也没那么容易吧?你也工作几年了,现在连房都没有分,首付也没个指望,两个人挤在出租屋里面。这样子就算你们结婚,怎么叫人放得下心呢!”

 

他唯唯地应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菜的温度太热,从鬓角处一滴一滴地渗出汗来。我抽了张纸巾来,替他把汗擦了。父亲又唠叨了许久,终于停下来。他又低着头把盘子端进厨房去。那天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很沉默地看着窗外。“老头子就那个脾气,过去还成天念我没出息。别当回事啦。”我说。他望向我,点了点头,可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小鼠腋下的癌肿终于到了目力可辨的程度,布满褶皱的皮肤唯独在那一处光滑鼓胀,像是一颗粉色的蚕豆。它很艰难地从玻璃箱的东边蹭到西边喝水,喝完了水又从西边蹭回东边,看起来就很难受,泪液显然是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而且注射的地方也因为细菌污染起了直径一厘米左右的溃疡,暗黄色的脓液掺杂着血丝从溃疡里流出来。Y教授站在旁边看到这一幕,问:“你和顾问说了这事情没有?”“没有。”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去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结果吧。”当我第二天被顾问先生叫去“Zalos”的地下区域的时候,我看到那鲛人已经被抬到水池中心,固定在冰冷的金属手术台上了。泛着寒光的铁圈从它的脖子、手腕和下身的“鱼尾”处环过去,它之前看来挣扎过,铁圈下的皮肤红肿而且满是擦伤。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外科医生和护士们环绕在它身边,黑色的标记笔从它赤裸的胸部划下,笔尖没入它的肚脐。它现在似乎放弃了抵抗,只是张着眼、呆呆地望向穹顶上的摄像机镜头。

 

“今天先取肌肉组织、脂肪组织、血液和生殖腺这几样,如果还是不成,再取别的器官来做。”顾问先生说。“今天取完样之后应该还能活十天半个月的,你们最好尽快吧。”于是麻醉师在它上臂刺入了注射针头,护士在标记着黑色线条的皮肤上擦拭酒精,然后手术刀刺入,像是花样滑冰一样在结缔组织间游弋,拖出一条血红色的尾迹。惨白的灯光飞降而下,它闭上了眼,身子微微地颤动。就在这时,我看到它的眼角闪动着银色的光芒——“那个是……?”我走过去。大滴粘稠的银白色液体顺着它的脸颊流下去,于粼粼波光中缓缓沉降到水底,如同珍珠一般。

 

“等一下!”我喊道。“这个是……这个才是真正的泪液!”

 

顾问先生一脸震惊地和鲛人对视。过了许久,他用棉签沾浸了这银白色的泪液,涂抹在手术刀的切口上。切口处的出血几乎是立即就停止了,白色的雾气从那里升腾起来,皮肤和肌肉的断口处冒出了细小的泡沫。“缝、缝合伤口!”顾问先生结结巴巴地叫到。被缝合的切口依然不断地冒出白色的泡沫来。过了一刻钟,这切口几乎完全愈合,就连疤痕都难以看清了。

 

我们得到了真正的“泪液”。“明白了明白了,单纯刺激泪腺是没有用的,必须要让它感到痛苦,才能够产生这样的泪液……好险哪,差点就把这花了两个亿才打捞上来的畜生当猪宰了,哈哈哈。”回到办公室的顾问先生全然失去了平日里冷静的样子,一边用中指节敲击咖啡杯边缘,一边神经质地笑着。“您最近压力也挺大吧?”我试探着问道。“是啊,毕竟两个亿呢。最近一直在加班忙这个。”顾问先生笑道,他看起来仅仅三十多岁,可是头发倒和父亲一样,从根部变得花白。“我们捕捞走的是灰色通道,自己买了船,配了高级的捕捞声纳和生命维持装置,和雇佣的渔民也签了保密协议,就是为了抓它。而且最近政府也得了消息,越查越紧……总之你们要尽快啊。”“这当然了。”我将他递来的一管银灰色液体放进提包。

 

“泪液”在肿瘤小鼠身上不出数日就见了效果。原本已然长成直径两厘米的肿块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被撑圆的皮肤原地瘪下去,变成了一片片布满皱褶的圆斑。小鼠似乎感受到了身体状况的改善,变得愈发活泼起来,在笼子里面窸窸窣窣四处奔走,食量也因而大增。小鼠也会变得乐观、开始积极复健吗?这实在是个深奥的问题。不过既然小鼠可以通过反复溺水而形成抑郁症,变得乐观也没什么奇怪吧!我伸手进笼中,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部,手指再一次隔着橡胶手套感受到它的体温和心跳。不知是否因为感受到了抚摸中透露出来的善意,小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格外敏感地闪避甚至转身撕咬,反而放松地趴着,任由我的指尖在它的背部游移,油黑闪亮的眼睛盯着我手腕上的银色表带。我捏住它的尾巴,提它起来放在实验台上,用剪刀抵住它的后脑,将尾部向后猛地一牵。随着颈椎脱臼,它的身体再也无法接收到大脑传来的神经信号,只有四肢还在随着脊髓反射而无力地抽动。我需要对肿瘤模型恢复的状况进行评估,少不了要进行解剖,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些微的不安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今天我便可以早点回去,因为一切都有了进展。一只小鼠和这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我踮着脚尖走进门,穿过乱七八糟扔着衣物和快递盒子的客厅。他正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玩手机,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从背后走过去,猛地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他浑身一震,手机从桌子上掉下去。“你怎么又这样一声不吭地就进来……”“抱歉啦~”我笑着说。地板上的手机有震动起来,屏幕上是一条新消息。手机,手机,又是手机!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似乎经常被手机的震动打断。我捡起手机,打开了通讯软件。他的手向手机伸过来,可是指尖在半途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老公~明天下午一起去好不好嘛~嘤嘤嘤。”

 

在我发愣的两秒钟里,随着手机的震动,一张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的粉色小猫图片冒了出来,或许是为了进一步表达“嘤嘤嘤”这样的意思。我与这只毛茸茸的小猫对视了一会,将手机砸在他的额头上,他立即捂着脸蹲了下去。虽然这样做,但其实我并不是很生气,我只是尽可能多地将书房的东西扔出去然后毁坏掉,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这个世界恢复到它本来的样貌。比如此刻书房里我们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买的马克杯就被我摔在桌子上,里面的咖啡顺着桌角的两摞书边沿流淌出一条蜿蜒的小溪,最后在桌沿上滴落棕黑色的珠帘;又如我在高中时送他的小说也被顺着书脊撕开了,纸片和语言在逼仄的房间里飘飞然后散成一地鸡毛,还被沾上了咖啡的拖鞋踩出肮脏的花纹来。就像是处在暴风眼的正中,明明应当是惊涛骇浪的当下,我的心情却平静到了极点,只有身体一如往常地被时间和本能驱动而疯狂地旋转,并且无视了他软弱的目光。在这一切的最后,桌上的相框玻璃在碰撞中四分五裂,透过蛛网般的裂痕我看到照片上他三年前清俊的脸,以及在他身前的我,歪着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在那之后到底过了多久。我躺在旅馆潮湿的床上,惨白色的床单和惨白色的被罩,仿佛我是个住院的病患。我看着天花板上的湿迹与霉点,一只乌黑油亮的蟑螂从空调换气管上爬进来,披被着甲壳的硕大身躯在空调排气口处时隐时现。他每天都会给我发许多信息,一开始我只是简单地将信息删除,后来索性就将他的账号拉进黑名单了。“他怎么了?”“当然是出轨了啊。”“哇——”同一个群的A发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包。“屌精果然是没有一个好东西啊。”

 

“所以怎样呢?”

 

“分啊!不分留着过年啊?”

 

“分了然后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马上有B分享了“姐妹们注意了!这样的男人,绝对不能接近!”的头条文章,于是A非常热烈地和B探讨了如何狠狠地报复这些龌龊的屌精。我想对于我这种不能杀伐果断的人,她们也一定是抱着“屌精附庸,活该被绿”之类恨铁不成钢的想法的吧。可是说到底我至今依然不讨厌他,或者说比起讨厌他,我更讨厌我自己,而在他身上所看到的那个我只让我更加鄙弃这样的人生。我这么想的时候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了激烈的碰撞声,然后有人敲响了门。我打开门,他正站在走廊里。他的头发很乱,胡茬好几天没有刮似的到处冒头,外套上是大块的污渍,看起来倒像是街道上徘徊的闲散无业人员。“叔叔现在病很重。你不去看一下吗?”他喘着气说。

 

父亲躺在病床上,手脚都很浮肿,上上下下连接着粗细不一的管子和导线,就像是实验台上的小鼠,无助而虚弱。父亲是急性心衰发作而送到医院来的,经历了两天的急救,直到这时,医生们已经尝试了所有的手段——强心药,扩张药,利尿药,降压药。得益于长期的慢性心衰病史,父亲对绝大多数的特效药产生了抗性。我不在场,他在两天时间里陪着父亲。检测仪上的图线闪烁着向前延伸,规律性的“嘀”声几乎要将人催眠。父亲看到我进来,原本暗淡无神的眼睛突然张开,抬起了手——肿胀而潮湿的手,抬起头想要说话,氧气面罩下却只传来了“嗬嗬”的声音。我走到父亲身边。父亲轻轻地、同时握住了我和他的手。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嗬嗬”,从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回响。

 

“他不知道。”他说。

 

“嗯。”

 

我凑到父亲的耳边。

 

“爸,放心吧。”

 

父亲很费力地将手臂抬起来,抬起来。他粗糙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

 

他跟着我走出急救室,走出门诊大楼。深夜,月明,无风。我们似乎依然还很有默契,就这样回过身去,共同注视着大楼上一扇扇透出灯光的窗子。

 

“抱歉,我……”

 

“谢谢你。”

 

“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抱歉。我做不到。但是我真的已经原谅你了,真的。那天你的额头没事吧?”

 

“没事的。”他低着头说。他从口袋里取出烟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我不知道。或许正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才终于到达了这样的终点。我很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然后抱住他,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回到那个属于两个人的囚牢。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抽完了烟,烟蒂的余烬划出一道暗红色的轨迹落入路边的草丛。“照顾好自己”,他说。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我,转身走向街道尽头的拐角,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而漆黑的庭院中。

 

 

黑色的套装某种意义上真的很适合我。我将胸前白色的纸花摘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我曾经设想过如果在父亲的葬礼上遇见他又该如何,不过他很识趣地并没有出现。医院的相见便是最后一幕了。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我从未想过父亲竟会有这么多故交,毕竟他还在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会到家里来做客。如今他已经去世,房屋拍卖,债务结讫,这些故交们大概也就失掉了多余的顾虑,纷纷跑到葬礼上来充当父亲光辉前半生的见证人。我更不曾想过父亲还曾经在部队上有这许多的壮举,毕竟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个中年丧妻,落了一身病还没什么稳定工作的落魄男人罢了。“他真的是个好人啊。”他们说。他是一个活得狼狈潦倒,苦难了一辈子的好人——并不会有人这么说。毕竟父亲“不光是个好人,还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一个硬汉子怎么能喊痛喊累,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生活的苦呢?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硬币,在街边报亭里买了本市的日报。关于本市的制药企业Zalos非法饲养和虐待海洋珍稀动物的余波还未平静,报纸的头版赫然写着“距离无良科研人员开展人体实验还有多远?”底下是Y教授在无数镁光灯下捂着脸狼狈离开的照片。顾问先生据称上周在家中自杀未遂,现在已经被警方控制。而大学方面为了避免声誉受损,大概颇是打点了一番关系,最后仅仅以Y教授的离职告终。Y教授卷铺盖走人是昨天中午的事,他的夫人也一并过来帮忙。Y教授的夫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烫着卷发、身材十分粗壮的女人,一屁股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抱着双臂看Y教授整理文件,嘴里犹自嘟嘟囔囔。“看别人家的男人,年龄越大工作越往上走,你倒好,干到五十多倒把工作干没了,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人!做生意赚大钱你不会,在大学当个老师还能叫人辞退,我真是服了你了……”Y教授不做声,只是恨恨地把文件和各种零散物件往行李箱里扔,发出哐哐的闷响。“你扔什么扔?搞这么大声向谁示威那?”Y教授只做没听见,转向我道:“给她倒杯水去吧。”Y夫人柳眉倒竖,对着我大声道:“我不要你管!小破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干了什么恶心的事情,你有多远滚多远!”实验室的其他学生纷纷朝这里张望过来。我从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热水,快步走到她身边,然后装作失手将一杯热水结结实实泼在她的脸上。“哎呀,抱歉。”我说。在Y夫人猛吸一口气,将要蹭地站起来之前,我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唉,你别跟她一般计较了,”Y教授按着夫人的双肩。“这孩子前几天父母去世,精神状态不太好。”Y夫人梗着脖子,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很勉强地把话(或者也有可能是呕吐物?)咽了下去。不过在我走出房间的时候,还是听到背后若有若无的一声“死的好,活该!”

 

当然我现在也谈不上是Y教授的学生。在学校为我安排另一个养老实验室之前,我处在了久违的无所事事的状态。街道两边房屋的影子向我身后绵延,远方的夕阳显得无比遥远。倘若我与小刀与街道能够停留在这一秒的话,或许这个世界还不算差——然后手表的时针稳稳地转向七,公交车驶向我所在的站台,司机戴着墨镜,就像是电影上风流倜傥的王牌间谍,身后是被挤压到龇牙咧嘴宛若沙丁鱼罐头的六十名乘客,Zalos厂区上方群青色天空流淌着血红的晚霞。警察已经撤走,可是鲛人依然委托在厂区饲养,因为别处并不能找到合适的生存条件。顾问办公室的密码也好遥控器也好,全都以最为偷懒的方式原样保存了下来。

 

我自冰冷坚硬的世界返回,穿过温暖而潮湿的通道。黑暗剥夺了我的视觉,感觉和听觉却变得格外灵敏。微弱的气流微微地抚弄着汗毛的末梢,从通道的深处传来了潮汐的轰鸣和脉动。我摸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在通道的终点是拍岸的海水,是漆黑的穹顶上倾泻而下的月光,在海浪与潮汐声中我看到了鲛人在水中游动。它望向我,正如数千年之前它赤裸地浮出水面,看到了这个世界与伴随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然后哭泣,银白色的泪水滴落在海中。它的颈部有一道疤痕,那是捕捞上船时留下的痕迹;它的眼睑有一道疤痕,那是刺激泪液分泌时留下的痕迹;它的腹部有一道疤痕,那是手术刀划开皮肤时留下的痕迹。它的泪水能够治愈伤痛,可是疤痕却永远地保留了下来。我坐在池边,缓缓地褪去衣物,直到自己和它一样全身赤裸。我的背上有一块疤痕,那是父亲把幼年的我带去自己上班的工厂照看,结果不小心被蒸汽管道烫伤的;我的肩部有一道疤痕,那是高中毕业时和他吵架,他抓住我的肩膀时被他的指甲划伤的;我的左边乳房上有一道疤痕,那是两年前和Y教授开房,他粗暴地解开内衣时,被他手指上的戒指刮伤的。我的泪水毫无作用,只好依靠着时间来愈合伤痛,最终也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疤痕。我的脚尖探进池中温暖的海水,然后我的整个身体都埋进水中。鲛人好奇地打量着这样的我,就像是看着一个长相奇特、动作笨拙的同伴。然后它游过来,我们的身体相拥,皮肤相触,乃至于性器相接,却失去了本该存留的情欲的成分。我只是抱着它,如同抱着软弱而可鄙的自身,并且与这样的自身相融。小刀从我的桡动脉横截而下,绀碧的池水此刻正如流淌着赤红晚霞的夜空。声波也好超声波也好,月光下我们的歌唱和交媾也好,都成为了飞旋着的无意义的话语,直至我的血液流尽,直至意识迎着银白色的月光飞升,我终于听到了它微弱而婉转的呢喃——关于它流泪的理由。

 

当然在那之前,我们都流了许多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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