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岚

    北安庆超能力学院据说在最初选址的时候起了不小的争议。原定是要在市中心西的某处居民区旁建校区的,结果由于某个校领导的意见而换到了市郊。这位当初说着“学生不宜过多接触花花世界的”校领导如今已经不再履职,据说是拿着校区建设的回扣全家去了J国的花花世界定居,只留下了市郊的一片净土,以及每日要奔波于花花世界和净土之间的教职工。唯有学生是不许离开校区的,于是终日沐浴着健康向上的光芒,倒如同桃源中人一般。我十七岁的时候读完了高中,父母原是不准备叫我去超能力学院的,因为进去要签协议,一旦打起仗来就要去当兵。然而本身是这样的体质并不好找工作,家里一时半会又凑不出钱来买个公务员的职位,只好由着我来了这里。家里人本来就多,学院里免了学费,又没什么假期可以回去,于是我渐渐地也就没了什么存在感,连电话也很少打了。我倒并不在意,毕竟只要饿不死,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亲情一类也不过是衡量了物质之后无聊的谈资罢了。

学院的生活并不怎么严苛,只是无聊到了顶点。除了上课,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干。学生是不能带电脑的,只能用手机;然而校内的网络又慢到令人发指。学生社团有上百家,然而我只能从办公楼下的宣传牌上看到它们的名字,却从来没有搞清楚到底如何加入这些神秘组织。图书馆里总是有人嗑瓜子,搞得人心烦。同寝的某张姓同窗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些带颜色的武侠小说,每夜里把书分发给我们看。我看着第一页写道“那衡阳城中,怒马一骑飞驰而过,众人看那绝尘而去的正是名穿着雅致、腰佩宝剑的翩翩少年”,觉得有些烂俗,不过因为实在无聊就接着往下看,随手翻过几页,只看到书中写道“紫儿叫他的手指这样来回挑拨,早已是骨酥体软,娇喘连连;少年见势更是得寸进尺,将她长裳褪下,露出素白的亵衣……”,于是突然来了兴致,又往后翻了一页,只见到一副插图,虽然画工不敢恭维,可确实是暴露的很,不觉脸红心跳。谁知就这样分发了几天,再拿到书的时候,里面的插图全都不翼而飞了。某张因为这事颇是愤愤不平了一段日子,后来在寝室的某个角落找到了几十张被撕下来的插画,页面还算完整,只是上面大多沾了些淡白色的污渍,他一边骂,一边拿卫生纸沾了水细细地擦,风干,然后锁到了自己的抽屉里。从此我们就再也没能见到这些插画。

于是日子也还就这样过。上课,吃饭。小小的校区竟然足有四个食堂,而饭菜的质量却都无法恭维。于是不免有人要去外面订餐:每当学校开会时,特地从花花世界赶来的校长就不免对此大加评论一番,认为这便是当代年轻人生活糜烂堕落、不知进取的铁证。我个人以为这是不是青年生活糜烂的铁证并不可知,却绝对是社会风气败坏的铁证,因为外面卖三十块钱的订餐,拿进学校便身价倍增,没有五十块钱是吃不起的。我的生活用度全靠定向专业给的津贴,自然不能如同有些人那样阔绰,精打细算下来一周可以堕落两次,其余时间就只好就近去教学楼旁边的食堂,倒是方便快捷,菜也还堪吃,只一点:吃米饭时须得把米饭翻一遍,吃面时须得把面条挑一遍,以防里面藏着些小蟑螂一类的野味。

由于是就近吃的饭,吃完自然还有些时间。同我一样懒得走远路吃饭、又懒得预习下午功课的学生们,就三三两两地跑去树下的长椅子休息,或者到综合服务站去买吃买喝。综合服务站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肥胖的男人,看上去就很颓废:头发总是灰油油的,胡子也经常不刮,脸上总是带着半睡半醒的笑容。尤其到了夏天,他穿着老人背心,扇着蒲扇摊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是混吃等死的社会闲散人员。我私底下管他叫“颓废叔”。这个人除了售货(严格意义上是看管着柜台,我甚至怀疑他从不记账),还兼着驱动器修理工的职务。至于修理的手法如何,可就见仁见智了。

学院里的学生背景千差万别。出身大家系的少爷小姐,驱动器用的是进口的“黑德尔”牌,那驱动器表面镀了钢琴漆,里面的电子元件原是用于超级计算机的标准,而且半年一维护,每年都要换新的,自然是根本不用维修;家境一般的,驱动器用着国产的“奋进”、“海豚”,维修的时候只消给厂家打个电话,当地的销售机构自然会派工程师来,因此也不至于跑到这里。唯有一些家里实在没什么钱、或者出身平民家系的学生,会买那种两三千元一只的“喜鹊”之流,又不晓得定期维护,可了劲地用,等到送到服务站来修已经是表面斑驳残缺,内里半报废状态了。“颓废叔”瞥一眼驱动器,露出慵懒的笑容:“十块。”接过十块钱,“颓废叔”从柜台后面拉出个小抽屉,取出来一个红塑料盒子,一个示波器,示波器上面挂着线,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充满了西方社会的自由气息。红塑料盒子里是一副单眼戴的放大镜,一套修手表用的小螺丝刀。只见他把放大镜往左眼窝子里一吸,拉着示波器上的线往驱动器上东塞一根西塞一根,拧巴拧巴螺丝刀,调一调示波器,大约五分钟上下这驱动器就算是修好了。

当然,十块钱修好的示波器不可能是真的修好。这修理只会让示波器多两三个月的寿命罢了,时间一到,那学生又得腆着脸回来,交出十块钱。如此反复的多了,即便修好,那驱动器也会常常出岔子,例如课堂上要你在两根铁丝之间驱动电弧的,那学生调好驱动器,一挥,啪,炸了;又有那教授要学生练习驱动位移的,他一挥驱动器,半吨重的铁块轰隆一声飞到半空里,把教室天花板砸个大洞;要驱动金属流质化,结果弄成了钢水,把桌子地板全都烧穿了——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少不了的。那些教授都是超能力界有名的学阀,自然是风度极好,不会动怒的,偶尔遇见些个刻薄的,只消把那学生的驱动器拿在手上端详一下,然后摇着头装腔作态地“唉——”的一声,就足以让整个教室哄堂大笑,当事者羞愤欲死了。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常常发生,出了洋相的穷学生们自然就迁怒于颓废叔,常常传言他只有三脚猫的维修功夫,靠着某个部门领导的关系招摇撞骗。但是我私下里想想,总觉得不管这维修的结果如何,能把“喜鹊”的寿命续到三四年,本身就是一种相当了不得的本事。况且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情,愈发叫我觉得“颓废叔”绝非等闲之辈。自然,这些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

 

 

大概是在第二学年下学期的时候,隔壁寝室的“冯老虎”突然找上了我。那时我正在给驱动器清灰,突然背上叫他的大手重重一拍,吓得我刷子都扔出去了。

“你要不要和我组队啊?”他问道。

“组什么队?”

“勇气杯啊。”

冯老虎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一股子不要命的蛮劲。实战演练课上没人敢和他对练,因为他近身缠斗时的能力控制确实很强。而且由于是实战演练,没说只能用驱动器,他有时甚至会拳脚相加,把对手打得鼻青脸肿。惹不起至少可以躲得起,于是乎后来他就只能单练了。这种战斗狂人报名参加勇气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会找到我这里来。

“可是……你和我组队,我又不强,会拖你后腿吧。”

“怕什么!我看好你。”

我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过蹊跷。我和冯老虎之前并没什么深交,而且实战演练课从来没拿过“优秀”,他怎么会突然看好我呢?然而被这种狂人要求组队,竟然叫我产生了一点点谜样的虚荣感。再加之勇气杯好歹是地区性的比赛,如果拿到了名次,不仅校内有加分,之后简历上或许也可以添一笔……总而言之,我大概就是被这种种的因素迷了心窍,以至于当他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利落”的时候,我回答道——虽然一说出来就有些后悔了:

“好,你要能看得上我,我就试试。”

他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瞪着我说:

“不是试试,你要拼命才行!我们晚上得加两小时练习!”

我愈发的后悔了,可是已经骑虎难下。我不想牺牲十点以后躺在床上发呆的时间,更不想在这段时间里被冯老虎绷紧了筋肉的拳头打得半死。然而没给我任何反悔的时间,他就已经“哐隆哐隆”地出去了。对面桌子上,某张转过头来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

“那你们就这么定了?”

“嗯。”

“祝你训练愉快。不愉快的话,抽屉里的插图可以借给你排解悲伤——只要你不把它弄脏的话。”

“我恐怕晚上回来就不会有力气排解了。”

某张非常努力地挤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看起来不怎么高级的葡萄酒,倒在我的杯子里。

“喝了吧,喝了这杯酒,好好上路。”

“我特么还没死。”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上完了课。太阳晒得水泥路泛出白热的光,病恹恹的几根树枝里头,油蝉“flee”、“flee”地叫着。掀开综合服务站门口的竹帘子,颓废叔正在躺椅上扇着扇子看电视剧,我把十块钱压在柜台上。

“老板——麻烦给看下机器。”

我的驱动器没什么问题,但是年代实在是久了些。一想到晚上要去和冯老虎对练,我就开始担心起它的安危。这是一只祖父传下来的“云顶山甲二”型的驱动器——现在云顶山的驱动器已经是清一色的丙一+丁三型的高低搭配,而且是军警特供;甲和乙两个系列的产品连售后服务都没有,全靠我自己维护。它目前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连我自己也说不准。倘若出了什么修不好的故障,恐怕我也就只好买一台“喜鹊”去上课了。

顺道一提,买一台喜鹊这样的事,是万万不能告诉我母亲的。

我的母亲一直非常固执地认为我们依然属于中产阶层,并且艰难地维护着这种脆弱的表象。尽管我认为家里的情况也就仅仅是普通的市井小民而已,与隔壁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然而每当我稍稍表露出这样的意思,母亲就会勃然大怒道: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你就真和他们一样了!”

她似乎一直沉睡在她所认为的“中产阶级生活”的梦境中,并且唯独过着这样的生活才算是个“人”。这样的执念叫她始终处在一种恐慌的状态中,像是正在做巢的啮齿类动物,忙忙碌碌地积累物资,来营造如此的中产阶级生活氛围。正因如此她宁可让我用传了整整两代的云顶山,也绝对不会买一个新的,从而承认了家中拮据的经济现状。

颓废叔从躺椅上爬起来,把十块钱扔进零钱盒子里。他接过驱动器,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了半天,然后转过身去翻找工具。

“整个学校哪,用云顶山的连你就俩人。每次拆机器都得找那个老型号的线夹,可愁死我了。”

他一边忙一边嘟囔着。

“另一个是谁?”我忍不住这么问。

“另一个?另一个是微观作用子学系的助教。他可是个神人呐。”

颓废叔已经把单片放大镜吸在眼窝上,正试图用一字螺丝刀撬开金属后盖。他撬了好几下都没有成功,于是头埋得愈发得低了。我想凑近了看看他在做什么,可又怕挡了亮,只好站在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伸着脖子张望。正在这时又有个人走了进来,把驱动器拍在柜台上说道:

“老板,老样子给您放这儿了。清个灰。”

我一瞧,这竟然也是云顶山的驱动器,虽然那外壳是镍铬合金的,还嵌入了陶瓷绝热套,大约是性能更好的甲一型。颓废叔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来:

“哟,刚还说到您那,想着您这时候也该来了。这学生也用的云顶山。”

那人点点头,“哦”了一声,便取出十块钱递给颓废叔,转身离开了。我端详着他的背影:他又瘦又高,穿着旧式的黑色中山装,肩膀上一层白色的粉笔灰格外显眼。整个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岁上下,可是头发却灰蒙蒙的,不知是粉笔末落上去了,还是早生华发。左腿似乎有点问题,走路的姿势异常僵硬。颓废叔看见了,就说道:

“看他那。奇了怪了,这人找不着老婆,在男生里倒还满受欢迎的。听说去年还有个男生给他写情书,叫辅导员发现给退学了。”

他大概只是无心地一说,我却不由得多想了一步,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我想解释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倾向,也不过是好奇所以多看了一眼;然而这话解释出来总像是此地无银一般。于是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这边颓废叔已经打开了驱动器的后盖,连上了示波器,拿测电探针这里碰一碰,那里碰一碰。过了许久,他松开了线夹说“不妨事,给你换个新二极管”,于是一串眼花缭乱的操作,最后又拿焊枪往电路板上点了几下,把后盖“啪”地合上了。

“保养得不错,就是机器太老,悠着点用那。”他说着,又从零钱盒子里摸出五块钱找给我。

“用云顶山的,遇见也是个缘分。给你算五块钱好了。”

 

 

于是日子也就这样过。冯老虎的特训果然凶猛,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拳脚相加。我以为他虽然嗓门够大,性子倒还不算太过急躁。前几日他总想训练我的近战缠斗能力,然而我的驱动操控过于笨重,于是他终于放弃了。

“算了,你就做法师吧。”

所谓“法师”是那种驱动限度高而灵活性不足的人,实战对抗中一般都只能缩在后面慢慢驱动一些高强度的攻击(我们管这个叫“轰魔法”),就被叫做“法师”。这是先天的体质不足,训练能稍稍改善,虽然没什么用。冯老虎的意思是他在前面缠斗,一个顶俩,我只消在后面把魔法轰出来就赢了。我虽然不敢反驳,然而私下里以为对面两人究竟不傻,只要一个人拖住冯老虎,另一个人切到后面把我收拾掉,这计划也就宣告破产;冯老虎却谜样地自信,觉得这策略高明之极,每天不仅练习对抗,还要预演一下我们两人如何上台领奖。只有我每天忧虑那切后排的人会不会像冯老虎一样,喜欢以拳脚解决问题:倘若真如此,我比赛前须得买些药膏才好。

 

“你们还真要参加比赛啊。”

架子床底下的座位上传来某张的声音。由于过度支出了驱动力,我浑身上下都像是散了架,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以为我这么晚回来是干嘛去了。”

“死心吧,那么黑的比赛。”

“我有什么办法……”

“他傻你也傻?你不会拒绝的咯……就算打一顿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好吧。”

我想想看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某张的语气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逆反心理——或者你也可以管这个叫做中产阶级的固执,不,这样说未免有些过于装模作样。我们都只是最普通的人而已,没有背景,没有天赋异禀,某张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也只是计划着平平常常地度过这四年时间,然后想法子在体制内找份活干,仅此而已。我也了解这一点,可是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母亲的那句经典名言,然后脱口而出。

“要是你已经放弃的话,岂不是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了吗?”

某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我甚至觉得他或许根本没有听到我方才的声音。正当我拼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墙壁的方向翻了个身,准备会周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比赛好像是可以两个人带一个替补的?。”

“对啊,怎么……”

“那就带我一个。还有空位的吧。”

“三楼十七舍!熄灯!”楼下传来舍监大婶尖厉的吼声。

我听到某张挪动了椅子,汲着鞋吧嗒吧嗒地走到门口,摁灭了开关。在一片黑暗中又吧嗒吧嗒地走回去,爬上了架子床。他再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日子也还就这样过。我想某张大概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自他加入之后,日常的练习就变成了我自己单练,冯老虎和他对练。他缠斗起来没有我那么狼狈,但也好不到那里去,再加之缠斗型的“奋进乙”本来就比较克制通用型的“旋风”,他基本上几分钟内除了招架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我在训练场上默默地甩完“爆燃”之后,就看着两个人以超快的速度在狭小的空间内穿插,不时发出奇怪的爆鸣声或者电火花;看上去似乎是有来有回,然而结局总是某张被一个大气爆发震飞了出去,一边喊痛一边到处找脱了手的驱动器。我现在甩出爆燃只需要一分钟又十七秒——这可能是整个学院最好的成绩也说不定,但是一想到冯老虎要在两个人的夹击下硬撑一分多钟,我就不寒而栗。他很强,我想象不出他落败的样子,正因为想象不出却又不可避免,才更加地使人恐惧。

两个人仍然无休无止地交错着。我取出了手机;论坛上依然是千篇一律的话题——无非是许许多多普通的人炫耀着可以炫耀的东西,恭维或者攻击着别人炫耀的东西,以及评论着邪恶的时政罢了。他们总可以找到靶子,并且由此得出政府和财阀们无比黑暗的结论;然而不久之后舆论往往又发生了逆转,于是在一阵哄闹之中所有的东西都被淡忘了。我有时甚至觉得大概是政府和财阀们控制着这样的舆论走向,好叫越来越多的人像我一样再也不相信舆论所提及的任何东西,闭目塞听地做优良公民。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冯老虎正站在我的身后。

“哎!偷懒呢!”

“我已经甩了七个爆燃了,实战中不会扔那么多吧。”

“不够!接着来,怎么能偷懒。”

某张这时已经把驱动器捡了起来。我看到他鼻尖下面挂着一大滴汗液(或者是鼻涕也说不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不知道,他弱爆了,从来没赢过我。让他做替补算了。”

我把手机塞到提包的夹层里。

“你就吹吧。”

某张唯独嘴巴上是不会落下风的。我知道这一点,然而冯老虎马上就来了兴趣:他唯独对这种争个上下的事情格外热衷。

“对,光说没用。你们来打一场,输的做替补。”他的手掌在我肩膀上压得更重了。“可以吧?”

从某种意义上,做替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答应了,抬头看到了某张阴险的笑容,起了一脊背鸡皮疙瘩。他不是那种计较输赢的人,只是方才被冯老虎打得找不着北,现在大约是要拿我开刀来找找自信。某张像拳击运动员一样在原地蹦蹦跳跳,活动着手腕。我承认自己在那一刻怂掉了。

“不、不能动粗的吧?”

冯老虎脱掉了衬衫搭在肩膀上,往灯杆上一靠,像极了街头的混混太保。

“规则没说自然可以的。我们要模拟实战,准备,三,二,一!”

我的视野滞留在冯老虎相当健壮的小麦色腹肌上,下一刻,整个身体高速地向后飞出,像是散了架一样疼痛。在思维尚未飞驰而至的阈限,本能爆散出高热的火花,“云顶山甲二”发出了被惯性所束缚的悲鸣。身体在基本粒子层次上分解,驱动,强行改变了运动轨迹,又在意志指向处重组。思维回到了躯壳中,视线所及是如同离弦之箭的黑影迎面而来,我抬起了手——眼前的空气急剧升温,发出了空洞的、如同巨石入水的轰响。大气爆发的冲击波被湮灭了。残存的理智开始运作,传送,逸散,作用子构建,等离子能量注入,就像是教科书上所描述的那般,一步一步。

我知道自己已经跟上了他的节奏。这是毫无先例的苦战,核心转子透过驱动器的读数窗发出耀眼的光芒,回转,交错,像是白炽的陨星在大气中飞舞。我需要把爆燃甩出去——我这样想着,险些被气旋陷阱绊倒。一分钟……传送吧,已经每一个细胞都到了极限,似乎下一次传送就再也无法重建自己的形体——然后意识再次恢复,我站在某张的面前。

身体失去了痛感,漂浮在作用子织缠的海洋中。我需要超载转子。周遭的一切全都变成了慢放的镜头。超载吧,没有时间了。某张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开始超载,然后就可以直接扔出爆燃。很沉重的东西压迫在胸骨下面。驱动器滚烫,似乎转子失去了稳定性。喉咙里面有铁腥味泛了上来。作用子构建完毕,爆燃。

天与地失去了界限。除了视线聚焦的那一点,视野之余只剩下一片模糊与跳动着的银白色闪光。我想要按照标准流程所提示的那样传送出去,却根本无法抬起手臂。我似乎是躺在训练场的地上,背部很烫,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汗液在脸上流淌出一道道瘙痒的痕迹。耳鸣停了下来,听到不远的地方某张鬼哭狼嚎的声音。

我咬着牙,手肘支地,撑起了上半身。冯老虎正挥着衬衫扑灭某张身上剩下的几处火苗,并没有空闲看我。左手掌心突然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反射性地扔掉了那个沉重的物件:驱动器在塑胶地面上滚动了一下,读数窗的光黯淡了下去。金属壳因为剧烈的作用子纠缠而变了形,上面几滴汗液正因灼热而剧烈蒸腾,拉出几缕袅袅的白雾。这白雾渐渐变成了灰色,以及扑面而来的橡胶臭味——驱动器似乎是因为过载而烧坏了。

 

 

我掀开综合服务站门口的竹帘子,颓废叔正在和之前那位检修时遇到的助教聊天,肚腩从老头背心的底缘挤出来,犹如肉色的泳圈。我一进门,颓废叔转过脸来道:“真是巧!”便站起身来。我把驱动器——不,严格意义上是内部一片狼藉的金属壳子——放在柜台上。

“老板您给看下,这个还能修吗?”

颓废叔看到变了形的金属外壳,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带放大镜,只是拿了个起子撬后盖。那助教看了一眼驱动器,又盯了我一会,露出玩味的表情。这边颓废叔猛地用力,只听“噗”的一声,后盖自己弹飞了。又是一股子恶臭的糊味散发出来。颓废叔望着里面皱缩成黑球的电路板,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声。

“修不了,修不了。您这驱动器怎么成这样子啦?”

“过、过载了。”

“这老机器,好端端的您过载它做什么。得,重买一个吧……里面转子您还要不要?不要我收,一个三百。”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祖父传下来的驱动器在我手上报废了,这首先就很不妙。接下来只好买个“喜鹊”凑合着用,这更糟糕,因为用“喜鹊”驱动爆燃无论如何都要两分钟以上。最惨的是我的津贴连“喜鹊”都买不起,必须得向家里写信要钱。我似乎已经想象到了母亲那张臭脸,脖子上直冒冷汗。

那助教慢慢踱到柜台后面,拈起了焦黑的驱动器外壳。他饶有兴味地研究了一下烧糊的电路板,又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了一个小毛刷,细细地扫了扫外壳的底部。他转向我:“你是参加勇气杯的?”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嗯”了一声,继续低着头清理外壳。颓废叔凑在他旁边看,我只好尴尬地站在柜台外面,幸而这时候其他专业还在上课,并没有旁人进服务站来。过了好一阵子,他长出了一口气,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很仔细地用毛刷把焦黑的灰尘都扫进了玻璃瓶里。

“超载对机器损伤很大,如果没有内部的分隔绝缘结构,基本上超载一两次就坏了。”助教把外壳随手扔进了柜台后面的大纸箱子里,发出很闷的“哐啷”一声。“现在驱动器基本上默认不设置超载功能的,也就是云顶山那帮工程师了……你是习惯用这种驱动器?”

“嗯,但是……”

“老板,之前请您清灰的——”

颓废叔立即打开了抽屉,将反射着柔和银色光芒的“云顶山甲一”递给他。他接过驱动器,却又放在了柜台上。

“总之,你先用着吧。勇气杯决赛是在……十一月份?之后你还回来就行。别忘了每周清灰啊。”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微观作用子学系的大楼,你知道的吧。705号。我姓李。”

颓废叔目送着他离开,很别扭地咳了一下。

“您那,最好可别弄坏咯。这型号,一台机器至少五万多,我可修不来。”

说罢又瘫倒在躺椅上打开了电视。

屏幕的那端传来嘹亮的合唱声,这段日子正值国家议会选举,到处都在播放议员誓词和祖国颂歌。虽然这声音就如同信号的源头一样,离我这样的普通人有数千公里之遥,像是白热天空中的卷积云,虚浮到毫无存在感。

 

“云顶山甲二”放在宿舍的桌上,我与某张面面相觑。我想自己大约还是应当新买一台驱动器——这总好过一不小心把它弄坏了,须得赔偿五万元给那李助教。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某张似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早说啊,你花这冤枉钱干嘛。我家就是开‘旋风’生产厂的,别的弄不来,给你贪污一台妥妥的。”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某张的驱动器会是“旋风”这样、乡下才卖的的冷门品牌。不过看来这算是最好的法子了。顺道一提,某张在隔壁镇子里的表姐一大早光临宿舍,给他脸上烧伤的部分涂抹了墨绿色的特制烧伤油;现如今他的面目就像是特种作战的迷彩兵一般狰狞。我作为这烧伤的罪魁祸首,当时实在是尴尬得很,某张的表姐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没事,他就是欠收拾,以后好好锻炼他。”

我们又商量了一阵子,觉得现在就把驱动器还给人家未免不大礼貌。商议的结果,某张拿了钥匙,把驱动器和武侠小说的色情插画锁到一个抽屉里。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办法,等到比赛结束,我们再把驱动器还回去。

 

我躺在床上总也睡不着,开始有点后悔把旧驱动器的外壳和转子卖给了颓废叔。我应当把它们留下来做纪念的。这是祖父的遗物。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曾经跟着一位低矮却挺得笔直的老人进入了类似于办公室的房间,里面的人叫他“主任”一类,又弯下腰来跟我说话……大概是在祖父去世之后,家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不成器的超能力体质,而家境也就每况愈下;虽然母亲依然在维护着脆弱的表象,开足了马力地逃避着现实。这台驱动器对于她而言,大概确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我无论如何得把驱动器坏掉的事情隐瞒下来。

我又想到了李助教。黑色的中山装,灰蒙蒙的头发,二十年前的驱动器型号。他简直不像是活在这个时代,倒像是一份泛了黄的旧报纸。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叫我对他的一切感到好奇。我忽然想到了颓废叔口中那名退学的男生——他是否也是像我一样,被李助教身上的某种特质所吸引?抑或是,李助教就像是张了网的灰色蜘蛛,静静地在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像我这样的人自投罗网?不,我显然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

血液再度涌上了脸,全身也变得燥热起来。我很小声地在被子里褪去了内衣,自渎了一会,好让心情平静下来。闭上眼睛,黑暗中却又浮现出他的背影:或许我真该试着更加了解他一些。兴奋度达到了顶点、然后释放,我不久便睡着了。

 

 

于是日子也就这样过。转眼间到了九月份,几场秋雨洒了一阵,天气突然就凉下来。三年级本没什么多余的集训,可不知是哪个大人物空降到了本市,学校就来了通知,说是四个年级全都要训练分列式,好在国庆日上叫那不知名的大人物检阅。于是早操练,晚操练,唯独中午得空可以稍微准备一下比赛。冯老虎因此非常地忿忿不平,操练喊口号时总是扯着嗓子吼,像是在发泄怒气。

自从驱动器换了某张拿来的“旋风”之后,扔爆燃的成绩就退步到了一分五十秒左右。尽管冯老虎保证说就算是两分钟他也拖得下来,我依然时常感到愧疚。有时在综合服务站的门口遇到李助教,他会停下来冲我点点头,这更加让我感到愧疚。我似乎一直都在逃避着现实,同时辜负着周围人的期待。

升到了三年级,功课也变得难了起来。不过或许只是因了教师更加漫不经心的缘故。几门主课的教师都变成了各学院的主任和副主任,大概是贵人多事,上课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所谓课的好坏,只是取决于屏幕上演示文稿的质量。微观作用子动力学的任教是个姓郭的老头子,肥胖而口吃:“所以,这个地方、方啊,丙作用子的缠绕系、系数公式是,是什么啊?”他趁机把眼睛凑到屏幕上,可是似乎恰好那个公式是用近两年流行起来的迭代系数式表现的,他一时竟然读不出来。“是、是、是……”如此“是”了半天,教室底下已经隐隐地传来窃笑声。他发起怒来,把讲稿扔到地下:“唉!这、这都做的什么破东西!你们笑、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笑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罢拂袖而去。少时,训导教官黑着脸走进教室:“刚刚谁在笑?站出来!”

我想那郭姓的教师大概一定是对年轻人有什么成见,或者只是对男性的年轻人有什么成见——因为根据某张的说法,微观作用子学系里盛传这郭姓的教师除了室中老妻之外,尚还在校内包养了四五个女学生。而他实验室内工作的两个女生似乎也没了毕业学位的困扰。

“到底是齐鲁地方的人啊。”某张感叹道。我觉得这玩笑实在太冷,于是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暗暗地认为这样下去以郭姓教师的身体状况,恐怕迟早要油尽灯枯。再者虽然我对这老头子没什么好感,他放的演示文稿倒是非常精致:一节课的内容先是一级二级地构建下来,逻辑非常明了;公式的各参数会提前注明,免得观众迷茫;需要展开讲的内容就用小框注在页面左侧——这不像是演示文稿,倒像是学习笔记,直接绕过了教师,来和学生对话……我的妄想病又发作了,我认为这演示文稿大概多半出自李助教的手笔,因为文稿给我留下的印象,和他这个人留下的印象出奇地一致。

我想当面问问他,可又觉得问这样的问题过于唐突。终于有一天做完了早操练,正要去食堂吃早饭时看到李助教刚好提着饭盒出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他身后。

“李助教。”

他转过身来,看到是我,微笑了一下。

“驱动器用的还顺手?”

“嗯……还好。”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那就好。”在他就要转身时,我问道:

“我们这学期上的微观作用子动力学……是你做的演示课件么?”

我觉得这问题问得很傻。就算他回答“是”,我又该怎么接话呢?“谢谢你,演示做的真好?”简直好像开玩笑。

他歪着头,露出微妙的表情。

“怎么可能。主要还是郭教授的成果。我们几个助教帮助润色了一下……演示文稿有什么问题吗?你可以告诉我,我帮忙修改。”

“怎么会。文稿做的……很好。”

“哦——”他显得有点困惑。“那就好好听课吧,郭教授在这方面是专家,能学到很多……”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李助教愣了一下。他盯着我,我感到自己太阳穴和耳根后的动脉在跳动。他盯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便转身走了。

我定是说了句非常鲁莽的话。

 

勇气杯的初赛定在了十月三日,而在那前两天便是分列式了。分列式那天一早天气就不好,阴云密布。做完了最后一次彩排,同某张和冯老虎一起去吃早饭。冯老虎望着天说:“这下怕是惨了!”黑乎乎的积雨云压在头顶,阴暗得简直就像是晚上。我和某张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包子。到了十一点上下,巨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学校广播里面传来训导教官的声音:“分列式按计划进行!分列式按计划进行!全体学生在操场集合!”

我站在黑压压的队列当中。眼睛被大雨糊得看不清周围,空气里弥漫着有点呛鼻的、潮乎乎的土腥味。作训服的领口竟然是硬领,大雨灌进去,在领口处积了一圈,又很均匀地漏下去,在衣服底下灌流,浑身湿冷,像是掉进了冷水池子。身边有个人发出了想要打喷嚏的声音,又强行憋了下去,我竟忍不住有点想笑。我想起某张过去一边躺在床上抠脚一边说:“假如你一个人受苦,你会很不爽;要是有几千个人和你一起受苦,其实也就无所谓;要是有上亿的人和你一起受苦,你就是艰苦奋斗的光荣的人民群众了。”某张现在站在我身后第六排的左边,我看不到他。但我想以他那样的性格大概也在想着什么好笑的事情。前排的左侧是冯老虎剃成短平头的后脑勺:在这样的雨天他居然也能站得这样有精神,实在是叫人佩服。似乎冯老虎的父亲是个职业军人,在某个师直属的特种侦察营做营长,他的气质大概也是拜这样的遗传所赐。

一个教官打着伞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拿着一个喇叭不停地喊“坚定意志、克服困难、保持队列!”过了一会一阵大风“呼啦”一声吹折了他的伞骨,于是他也很狼狈地拎着喇叭跑去了主席台。我站在大雨里渐渐感觉身体失去了重力,轻飘飘地像是在一片水色中浮动,只是身体还站得很直。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憋住打喷嚏的声音越来越多,有的人真的打了出来,大概远在主席台的那帮人也不至于听到。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怀疑待会分列式能不能走得动的时候,广播里训导教官又喊道“分列式停止,各队带回!”于是黑压压的队列又在瓢泼大雨里面走回去了。

我和某张在宿舍里把衣服脱的精光,脚底下积了一潭水。某张打了个喷嚏说:“你猜怎么着?我听到那几个教师聊天说,那个大人物嫌雨大就没有过来。妈的这是在搞啥呀,站了两个多小时。”我觉得嗓子里痒得厉害,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冲了个热水澡就躺床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额头滚烫,连走路都走不稳了。昏昏沉沉地叫某张代我请了个假,一个人去了校医院,几乎昏倒在半路上。到了校医院,里面已经挤满了学生,全都黑着眼圈、挂着吊瓶,周围咳声不断。我进了诊室,医生抬头看了一眼说:“去外面等着,小韩护士待会给你挂吊瓶。”我出去一看,连能坐的地方都没得剩下,只好靠在一处墙角。感觉头皮底下某个地方抽痛,不知不觉腿一软,滑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某张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听到翻身的声音,转过身来说:“你特么真能睡。”我问:“现在几点?”他懒洋洋地说:“七点。京畿时间,十月四号晚七点零三分。”

我一下子冒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身来。

“那比赛怎么办?”

“你急什么!已经过初赛了,我和冯老虎去打的。冯老虎太猛了,一个打俩,我躺赢。你好好歇着吧。哦,这是你家里给你寄的药和零食——我已经抽过提成了。”

我打开手机,里面八封未读短信。母亲说是某个李姓助教给她打了电话云云;除了问及病情,又说了许多叫人哭笑不得的叮嘱,例如切不可叫校领导知道自己得病晕倒,免得给人留下病弱的印象,影响今后提携一类。我抬起头:

“李助教怎么知道?”

“他把你背回来的你敢信?大晚上的我正看黄,以为你忘拿钥匙了在敲门,一开门是助教,吓死我了好吧。他说是去医院取药,看到医生正在抢救你,就等了一会,打完吊瓶把你背回来了。”

原来如此。

我打开了家里寄来的包裹。里面除了药,还有母亲往常喜欢做的糖煎山药,以及糯米包甜绿豆沙的点心。我和某张分着吃了些,又给冯老虎留了小半包。我走到阳台上,之前被雨浇了一遍的作训服已经晾干了。天气放晴,宿舍楼之外是明朗的夜色,西边夕阳的残晖未尽,而东方已浮现月影。我的手放在衬衫上,简直像是要感受到李助教残存下来的体温:带着深秋寒意的风吹拂过来,带来了泥土和落叶的气息。初遇时是带着油墨味的旧报纸的气息,而现在,我总觉得他更像是深秋的晚风,虽然苦涩,却意外地带着细腻的味道。我为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耻,却无法自拔。

我想最近应当去找他道个谢才行。

 

 

病好之后,日子还是那样过。我在服务站门口遇到李助教,还没有开口,他说:“初赛过了吧?”“嗯。”“再接再厉吧。”“之前得病的事情……”“你该好好跟你母亲联系一下,她很担心你。”我走进了服务站,对自己感到失望。可真的要说些什么的话,连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天训练的时候,冯老虎看了一下手机,说:“这下子可要人命!比赛说是突然需要教师提名了。”某张从地上爬起来问:“什么提名?”“就是要有推荐人……”

我凑上去看冯老虎的手机。原来比赛方发了通告,说是由于初赛时发生的几起不愉快纠纷,为了保证复赛的高水平,参赛者须得有教师的推荐,而教师又需要在国家一级期刊上发了几篇文章才有推荐资格云云……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纠纷?”冯老虎气得浑身发抖,说:“呸!就是初赛有几个关系户打得太烂,只好被淘汰了,后面向评委追退贿赂,这个就是不愉快纠纷!现在评委没事,要人推荐,特么关系户该笑了。”

某张伸了个懒腰。“跟你们说很黑的这个比赛……”冯老虎关了手机。“很黑也要打,气死他们!我们这几天联系教师吧。”

 

冯老虎说得很轻巧,可是联系起来却难如登天。我查了联系方式,试着找了几个给我们任课的教师。有的连人都见不着,不是在开会便是在应酬,只是天天和他们的助教打照面;有的碰见了,却冷淡的很,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实在无法,甚至找到了微观作用子学系的郭主任,我看门虚掩着,便进门道:“郭老师,我们……”不料他正站在一个女生背后,满脸堆笑,手把手地教着调试驱动器。我见势不妙,正要溜之大吉,只见他眉毛倏地立起来:“也不是小孩子了,进门连敲门都不会吗?一点基础的礼貌都没有,谁给你的家教啊?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无言以对,被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便诺诺地退出去了,只觉得自己傻的可以,竟然会跑到这里来。转眼间一周过去了,三个人毫无斩获,只好每日面面相觑,干着急没有办法。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李助教。我问:“那个上面说的是……必须要是教授?”某张回过神来:“李助教?他有在什么一级期刊上发文章吗?”我们拿起手机查了一会,发现他确实发过不少文章,只是第一作者倒全是那个郭教授。我们争论了一会这到底算不算数,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就是除了找李助教,好像也没什么旁的法子了。

我就又去了微观作用子实验大楼,找到705号办公室。门关着,我敲了敲门,听见李助教在里面说:“进来!”就推门进去了。房门正对着一面落地窗,房间很小,可里面还算敞亮,大概也是因了墙与天花板毫无装饰,只是苍白地反射着日光的缘故。右边的墙上靠着很宽的书橱,以及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奇奇怪怪的工具和零件,桌面正中是根立起来的玻璃管,直径三四厘米。絮状的物质在管中漂浮,幽幽地发出深蓝色的光。这两件家具基本上就已经把右边的空间挤占得严严实实了。左边靠着门的位置是白色的洗手台,烧水用的电壶不知怎的没有安放,却被两根绳子吊着挂在搭毛巾的铁架子上。李助教的办公桌在左边远离门的地方,谈不上整洁,周围摆了几个资料架,厚厚的报纸和期刊围在桌子四周,像是筑了一道厚城墙。他从城墙后面探出头,望了过来说:“哦,是你啊。什么事?——你可以坐那里。”他指了指工作台。我从工作台底下抽出来一个塑料矮凳坐下了。

我很紧张,但是跟他说了这事,他马上就答应了。我担心他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提名的资格,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好又让他看了通知的网页。他看了两分钟左右,叹了口气。

“没问题,可以的。只是最近事情很多,恐怕不能给你们什么实际的指导……”

 

我想无论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复赛尚在十月下旬,在那之前我们还可以准备两周有余。某张和冯老虎也很高兴,我们就穷奢极欲地点了一百块钱的外卖,我跑去服务站买啤酒。那正是傍晚的时候,颓废叔在老头背心外面披着件灰布的厚外套,嘴里叼着烟,正在吭哧吭哧地拉卷帘门。

“老板等一下!”我远远地大喊了一声。

“哟,您买什么?”

“来三瓶啤酒。”

“好嘞。”颓废叔就吭哧吭哧地从卷帘门底下钻进店里,不多久钻出来,手里拎着啤酒,把烟吐到旁边的草地里。“听李助教说,你们过了初赛?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能不能过复赛还不一定呢。前面大概运气好。”

“叫人李助教给你们指点指点?他过去这方面还是没的说,强那。”

“他也参加过勇气杯?”

颓废叔笑了笑。

“人家过去是在京畿上的学,那会儿也没勇气杯。他们是特招的军事定向专业,全国组织的比武,李助教那一组年纪都只有十六七岁,拿的第四,也是上过报纸的人嘞!当时都管他们叫少年精英。”

我听着他的话,简直就是在描述一个和我们毫无交集的存在。

“那他怎么现在还是助教?”

“那就不好说咯!走吧,我这儿也要关门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将肥胖的身体压在提把上,终于彻底关上了卷帘门。他回头看见我,问:“还不走?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突然很想把这故事听完。我说:“您这说一半不说了算是怎么回事?”他愣了一下,就慢吞吞地从灰布外套的上兜里取出烟来,又点着了一根。

“坐这儿吧。跟您说,这还真不好说!您不觉得奇怪吗,他也不是啥有钱人家,怎么买得起云顶山甲一?”

“……”

我沉默地看着他吐出的烟圈。我们都坐在草丛边的长椅上:夕阳正要沉沦在夜空的尽头,只剩下暗红如血的余光,从远方松林的枝叶间渗出来。昏暗的空气中传来乌鸦的嘶叫。没有风,只有微凉的空气包裹着皮肤,简直要让人陷入沉眠。

“知道那个萧从燕吧,就是过去在京畿搞学生运动的那个。那会儿他们正相好,那驱动器是萧从燕送他的。”

我自从上高中以来,就常常在影像资料里面看到这个叫做萧从燕的女子,作为爱国教育的反面教材。据说她出生在京畿某个高级外交官的家里,在某个上层的政治斗争中纠合了京畿超能力研修院的学生上街游行,后来又企图进行武装叛乱,终于被镇压,跑到外国去做了政治难民。她的同党自然是枪决的枪决,监禁的监禁,其余侥幸逃脱作鸟兽散。这几年偶尔还可以在网上看到她的面目,出现在国外的什么会议上,挂着谄媚的笑容说“民主自由的空气格外甜美”一类。不过这类视频往往一两天后就叫相关部门删了去,再也看不到了。说实话,所谓“两人有情侣关系”比“李助教过去是少年精英”更加叫人不可思议。我看到颓废叔又吐出一个烟圈,悠悠地说:

“李助教还算好的嘞,和他一个军事定向专业的学生,我们当时管他们叫甲级零班,他们的班主任就是那个刘正清——这个您可能不知道,他现在还在监狱蹲着,怕是要老死在里面了——刚好是和平复兴党的人。哦,那个萧从燕是李助教的相好,另一边也跟他交往着,好叫他死心塌地跟着和平复兴党走。他最后就组织了甲级零班的人武装叛乱,要直接冲击中心机关,绑架议会主席和总统。”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败露了,是李助教告的密。甲级零班的人冲进去,叫一个卫戍警卫师围在里头,打了一晚上。他们又不投降,凌晨拿等离子炸弹轰炸那一片房子,男男女女十四个人全打死了,就开着军卡,一大早七八点钟把尸体拖到市中心广场上示众。甲级零班就活了两个人,一个李助教,另一个那天晚上叫刘正清派出去追他,结果也没死,最后好像偷偷地也跑国外去了。这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然后呢?”

“这还哪儿有什么然后嘛!死的死活的活,李助教举报有功,可究竟是甲级零班的,没人敢用,只好家里托关系跑这儿做助教,快二十年了还是助教。这不,您问我为啥他还是助教,我给您讲了,这下总该没话说了吧。行了天眼看着也黑了,您快回去吧。”

颓废叔吐出了最后一口烟圈,又将烟头丢进了草丛。站起身,呼哧呼哧地爬上长椅边靠着的自行车。不想他这样一个胖子竟能骑得那样快。

 

 

我到底是没把这段故事告诉另外两个人:或许这不过是颓废叔随口说说来糊弄我的,本当不得真。可是这段谈话却像是手指头里扎着的一根小刺,时不时就宣示一下存在感,叫人心里不舒坦。李助教会是如他所说那样,出卖了自己的同伴?又或者其实自己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李助教的面容在脑海中浮动,不停地扰乱着我的心绪。我到底想不出来,于是渐渐地也懒得去想了。毕竟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日子就这样过去,转眼到了复赛的时候。冯老虎对我说:“上次你没去,这次你是打死也甭想逃掉!好好准备!”可我也不知该准备些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机械重复简单的战术动作。到了复赛那天一大早,我们在校门口坐上公交,一路颠簸着去了市中心。某张坐在我旁边昏昏欲睡,脑袋搭在我肩膀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我自打到这里上学,甚至还没有去过一趟市内。灰色的建筑与棕色的墙,街边各色的行人与商铺,地上积着水的巷口,站台长椅上坐着脸色疲倦的老头子,种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交错而变形——目光尚未停留,而车早已穿过天桥底下,把浮夸的音乐与闪光甩在身后,面前是开阔的街道与巨大的建筑群,我们算是来到了北安庆的中心区域。

冯老虎站起来道:“到了,小心落了东西。”车一下刹住,我们一个接一个小跑跳了下去。我跟在两个人后面走,过了二十分钟冯老虎一拍脑袋:“糟了,走错了!我们该在前面一个路口拐弯的。”某张懒洋洋地说:“我知道你走错了,不过想到这儿有家卖胡辣汤的,就憋住了没说。既然你瞎几把带路,该请我们每人一碗胡辣汤的。”冯老虎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辩驳,终于乖乖掏出钱来,买了胡辣汤和牛肉饼。我们坐在店外面的桌子上吃早饭,后街上店面大多还没营业,行人寥寥。微明的天色中,秋风横扫,枯叶飞旋,竟好似侠客将临决战的场景,只是三名侠客都在很没品地喝胡辣汤,某张还在舔手上牛肉饼的油。

复赛是十点开始,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到了体育馆。体育馆里挤了几百号人,可是绝大多数看上去像是家长。四周时不时响起来快门声,原来是几个打扮很入时的女孩子带了一票随行的摄影师,正在拍摄赛前写真。我说:“那几个女的好定力,比赛前居然还有心情照相。”某张道:“你不晓得!最近网上正在搞‘最美超能力者’评选,她们在给杂志拍照片。”“就是在超能力者里面选美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冠军光给驱动器厂家代言,一年就有几千万的进帐;就算不是冠军,排名高点的叫哪个大佬看上,包养了,也不得了嘞。”

“那她们打输了怎么办?”冯老虎本来一马当先,正在人群中硬挤出一条通向赛场的道路,听到这话突然转过头来问。

“打输了……那就打输了呗。大概几十万投资就听个响儿了吧,谁知道!”

“那她们最好别碰上我!”冯老虎又往前开路了。某张眯着眼睛摇头说:“啧,懂不懂惜香怜玉……!”

 

我在心里替那几个女孩子高兴,因为我们很快在赛场外看到了对阵表,我们对面的小组好像没有女性的名字。等了一会,一个老太太从楼上走下来,用尖细的嗓子说:“所有小组在休息室集合!”我们就跟着人群进了休息室,没抢到座位。老太太点着人名,被点到的小组就去赛场比试。我们只听到楼底下一阵一阵的欢呼或是嘘声,可什么都没得看。我问某张:“你们上次就是在这儿比赛的?”某张指着窗子外面:“上次人多,在外面露天运动场。”

“他上次比赛前吓得肚子疼,跑去上厕所,忘了带纸。”冯老虎插话道。

“那怎么办?”

“你问他啊。”

某张满脸通红:“总、总之,总是有办法的啊……”

“什么办法?”

“反、反正是有办法……”某张还没说完,老太太又出现在门口,“冯耀之组准备!彭小路组准备!”我跟着冯老虎走出休息室,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人群中站着的李助教。他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冲我挥了挥手。我对冯老虎说:“看,是李助教!”冯老虎对李助教喊:“放心吧!我们……”老太太瞪了我们一眼,他就不做声了。

我们走到场地中央。那是整个体育场的中心,千人的视线压下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一个看上去很像是学生干部一类的男性带着我们背诵超能力者战斗誓言,我早忘了(虽然一年级的时候由于要考倒是背过几遍),只好呜噜呜噜地滥竽充数,在场四个人只有冯老虎在大声背诵,倒是替我们剩下的三个南郭先生遮了丑,总算是混了过去。

“开始!”

我举起了驱动器。冯老虎的身形已经模糊到将要无法辨别,耳畔是一声尖厉的呼啸。爆燃,我想,爆燃。不要去管那些事情。定位矢量解明——十一秒钟,闪电轰然而至,我已经感受到全身的汗毛树立,然而又是一声巨响,一个人影被撞得飞到了场地边缘,然后在爆裂声中传送了。他们显然想要先解决掉我,然而冯老虎也就像预想中一样拖住了他们两人——目标轨迹演算,导引一阶。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世界变得澄澈、轻盈……以及缓慢。我注视着他们的行动,就像是在数倍慢放的镜头中,冯老虎的静电力场弹开了第一个人的炎弹,然后传送到另一个人的背后——然而后者像是追随着这样的节奏,也在毫秒之间发动了传送。轨迹程式确认,导引二阶。我盯着冯老虎,有数个瞬间,我觉得他马上就要被击中然后打得满地找牙,然而他总是能千钧一发地躲开,不,爆燃,我不能想别的东西,必须在一分二十秒之内……巨大的火柱在身边升腾而起,对面那个叫做彭小路的男性正在一脸绝望地看着我——他一定是想要拼死解决我的威胁,却放歪了技能——作用子力场生成,导引三阶。下一刻冯老虎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挥舞着驱动器逼得他连连后退,而他的同伴抓住了这个空隙,向我疾驰而来。

爆燃。

对面的两个人在火焰中翻滚、叫喊。从场地边上跑来了几个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泡沫灭火器对着他们一阵喷射。欢呼声从天上压下。冯老虎看上去很累,但还是一瘸一拐地冲我走来。我问他:“都结束了?”“结束了。我们赢了。”

我非常困惑。这过程毫无实感,而且和想好的不大一样。但是头很痛,实在是想不了旁的东西。我们相互搀扶着走下去了。某张在外面等着,手里捧着饮料。

“刚李助教买的,他看你们打赢就走人了。要么先坐会儿?”

我和冯老虎就坐在场外面喝运动饮料。冯老虎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话也多了。他说到刚刚好几次和对面的攻击擦肩而过,又是如何胖揍了那个想切后排的人:

“嗨,说到底,他们不过如此。没什么好怕的!”

我问某张方才我甩出爆燃用了多久,他挠了挠头说:

“好像一分钟多一点?不过你甩得还蛮快的就是,挺意外的,观众席上都‘啊’了一声。”

我就再没说什么。脑子实在涨得要命。我们坐上了公交车,某张突然说:“啊!忘了买祝家烤鸭了,那家卖的烤鸭香得很,还想买只回去庆祝呢!”他指着车窗外面那家店,店主正给架子上的烤鸭刷酱料,烤架上冒着白气。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店铺被公交车抛在了拐角深处。可能是因为没吃上烤鸭的缘故,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路上的风景也变得无趣起来,这回就是我靠在某张肩膀上睡着了。

 

某张还是对烤鸭念念不忘。他一回到学校,又开始在手机上查外卖有没有祝家烤鸭,或者退而求其次,哪怕是烤鸡也行。我和冯老虎凑在他后面瞎出主意,最后还真找到一家外卖有烤鸭,送到校内须得二百元起步。我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咽了一下口水,便同去了食堂。

那天我们半醉着回到宿舍已经快要九点。指导员坐在宿舍里面,见我进来了说:“你跑哪里去了!你母亲得了重病,你得赶快回去一趟。学院已经给你准了两周的外出——这是火车票,有个老师帮你买的。”我酒醒大半,那天晚上便去车站,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母亲得了肺癌。本来要早些发现,或许还有的治。然而她咳嗽胸痛了几个月却迟迟不去看医生,等到有一天突然昏倒了被送去医院,才发现癌肿已经全身转移,再也无力回天了。我去看她时,她正躺在病床上,带着面罩,见到我进来,就挣着要起来,被二弟按在床上。她说:“我真是傻,真的。”我无言以对,只好怆然地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我想问她为什么没有早些去就医,可内心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她只是怕,怕得要死,所以宁可在劳碌中逃避现实。过了一会,护士给她换了吊瓶,又过了一会,她侧身拉下了面罩。我以为她哪里不舒服要说话,正凑过去,她便哇一下吐得一塌糊涂,身上沾着乳白色的粘稠呕吐物,倒像是吊瓶里的化疗药剂。

那天晚上,父亲和我们在家里吃饭。他硬要自己下厨,做出了焦褐色的糊状物。我们都不想动筷子,只好在餐桌上相对无言。过了一会,父亲叹了口气说:“她平时又不注意身体,搞出来这趟子事。”于是渐渐又提到在医院的治疗每天都要花去数千元,又不能用医保报销,几十万元投出去,恐怕再无力支撑一类。我想父亲终究没变,还是把精力用在漂亮地推卸责任上。可是转念想想,似乎自己的津贴也不足以支撑起更加不露骨的言论来。二弟和三弟无言地默认了现状,四妹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我问父亲:“实在不行……把房子卖掉?”父亲没有回答,只长叹了一口气。我想他大概不愿意把房子卖掉的。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嫁入了这个没落的超能力家系,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战场,维护着家系最后的遮羞布,直到最为一名女性被榨干了全部的价值。如今要把榨出来的价值投入毫无希望的治疗中,我想这个家系的所有成员,都是断不会同意的吧。

我和二弟那天晚上又去了医院。母亲躺在床上很安稳地睡着。二弟问我:“哥,我们真要把房子卖掉?”“谁知道呢。没准医生技术好,把肿瘤切得精确;又或者激发了身体的免疫反应,肿瘤就这么好了也说不定。”二弟不依不饶地问:“房子要卖了,我们该住哪?”“我毕业了要是运气好,进超能力安全协会做个文职,组织上给分房的,你们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只是三弟和四妹大概要转学。”“分的房子大概有多大?”“谁知道。挤一挤呗。”他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玩手机。我们待了一会,把买来的水果放在病床旁边的矮桌上,就回家了。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医院那里突然打来了电话,要我们赶紧过去一趟。我走到医院门口时就发觉有些不对,门前的街道上有一片巨大的血迹,而且很蜿蜒地拉出了十几米。一个老头子与几名医生就坐在门诊部的大厅里,一进门他们就站了起来,把我围的严严实实。

前一天晚上,我和二弟走后没多久,母亲打开了病房窗户,跳了下去。这样的高度或许还未死,然而掉到街道上,又恰好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碾压拖行,被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了。我走进病房,昨晚拿去的水果袋子打开着,里面取出了两个梨子,削好了皮,却一口也没动。矮桌上另有一张信笺,上面很平稳地写着一些遗产事宜,末了又叮嘱我说好好使用外祖父的驱动器云云。我打电话叫醒了父亲,让他来医院处理后事,这边一个人慢慢地走到楼下街边的长椅上。脚下有个肉色的小东西,捡起来正是母亲的一根手指,大概是在剧烈的碰撞中飞出去了。我仔细端详着这根手指,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并不后悔用坏了祖父的驱动器,我只是悲伤于母亲直到死前还沉溺于中产阶级的幻梦之中。

听说医院叫父亲签了许多协议,总而言之就是脱了母亲自杀的干系,医院出了二十万元作为丧葬费用。家中多多少少又宽裕了些。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学法律的亲戚,说是从法律的角度那司机也跑不了要赔偿一笔,这样又可以拿个三十万左右。父亲以为这样甚好,饭桌上提起,说如果能拿到五十万,家里又能基本回到进医院前的境况。我想,母亲通过这样惨烈的方式,又能让这样的假象存续下去,真可谓是殚精竭虑,想来九泉之下也能够瞑目了。只是我着实无法在这样的家中停留,甚至母亲的葬礼没有举行,我就已经定下回程的车票。父亲知道了也并没有留我,我便提前回了校。

 

冯老虎和某张听闻了这事,都显得很难过。然而廉价的难过实在是最易得的东西,只叫人感到尴尬。我便不再提起母亲的死,只说是要专心准备勇气杯的决赛。有时候冯老虎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我一看过去,他的目光就避开了。中间李助教也来看过几次我们的训练。大多数时候他就只站在训练场旁边看,我们看到他了,喊“李助教”,他就笑着招招手。只有一回,他看着看着,走过来对我说:“你这个站位有问题,他在前面近战的时候,你要在他身位后面的大盲角和小盲角之间的位置,短距传送不能停。”我想套他的话,就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个很显然,你在大盲角之外,另一个人一个传送就可以过来切你的后排;你在小盲角这样一个小区域内,或者站着不动,一个小魔法的盲炸就可以把你解决掉。现在参赛的人都不去抠这样的细节,过去全国比武的时候,我们……”他的话突然戛然而止,露出很为难的神色,转身走了。另外两人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迷茫。“哎哎,他怎么走了?”某张问。“大概想起什么事情了吧。”我回答。我越是相信那天晚上听到的说法,就越是没勇气告诉他们。

于是日子很快地过去,期中考试一过,便是勇气杯决赛了。这回赛场移到了庐州,我们前一天坐了火车去。邻座的老大爷非常健谈,问我们说:“你们去庐州旅游?”“去参加勇气杯决赛。”“扯淡吧,家系的少爷还坐火车?”我们哑口无言,只好把邀请信拿来给他看,又取出驱动器放在桌子上。他狐疑地点了点头,但我想,大概直到下车时,他依然怀疑我们是装作高贵的超能力者在招摇撞骗。决赛的赛场比起复赛还要拥挤百倍:周围的街道上全是闪着灯的警车和不知在晃荡些什么的围观者,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免得走丢;黑压压的人头上方,只看得到体育馆顶上用气球挂着的巨大条幅,以及在气球上打着圈儿飞行的直升机。我们在人海中挣扎了许久,终于搁浅在正门边上,保安拦住我们说:“正门是进不得的,人家要拍照。”正说着,一辆看起来很豪华的汽车沿着红地毯开了过来,后面下来一名穿着军装、面色颇是严肃的人,后面跟着一个少年。冯老虎倒吸口气说:“这人是中部卫戍区的长官——参赛的想必是他的公子了,没想到这么年轻。”那少年目不斜视,随着他的父亲进了正门。周围长枪短炮闪个不停,一名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年轻人从身后跑来,很粗暴地把我们推到一边,也开始拼命地按着快门。我们赶紧让开了这片拍摄的风水宝地,从偏门进去了。

赛场的一层完全是个驱动器的展会。各种牌子的驱动器在玻璃柜里面反射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在会场最中央的安全展柜里,就是整个展览的主角——黑德尔900KM了。柜台上的写着参考价格二十九万九千九百元。某张说:“刚出来的产品价格都很高!”他的眼睛却在盯着展柜旁边穿着高叉旗袍、搔首弄姿的金发少女模特。冯老虎撇了嘴。

“这到底是要看驱动器还是看人呐。”

“大概想表达洋货卖到了国内,文化结合的意思?”我说。

“表达这个意思难道不该是找个国内的男人,在站台上跟她——”我捂住了某张的嘴。这实在是太没品了,就像是拿了台“旋风”放进了其中的某个展柜一样。不过或许在这个场地中我们三个人本来就格格不入。我们又在楼上转了一圈,看到几个显然是来参赛的年轻人西装革履,正在巨大的自助餐厅里用餐。某张说:“我们也去吃吧!”走到门口,面容姣好的迎宾小姐挂着职业的微笑,拦下我们:

“请让我看一下各位的用餐券或者贵宾卡可以吗?”

我们都转向冯老虎(他负责的登记报名)。冯老虎挠挠头。

“哦,这么说来,报名的时候确实有个额外的特殊优待选项,说是两千块钱每人的全天用餐券。没事,我在书包里带了午饭。”

我们纷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跑到楼下去了。我和某张的脸都很红,唯有冯老虎面不改色,不愧是职业军人的后代。这时我们听到了一阵骚动,正门那里又是一阵阵镁光闪烁:比赛评委们入场了。我在评委当中居然发现了郭教授,他正在跟另一个评委有说有笑;而李助教跟在他身后,拿着他的大衣和公文包,像是官员身后的秘书一样小心恭敬。我们无言地看着他们走进了休息室,而表针已经接近了比赛的时刻。

“打起精神吧!接下来就是八强和四强赛,今天倒还真要气一气他。”冯老虎说。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睁开了眼睛。外界的光线很强烈,眼泪流了出来。在模糊的光晕中,隐隐约约感觉胳膊腿都疼得要死。是怎么回事?我想揉揉眼睛,可是双手沉重得难以抬起分毫。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我看到灰蒙蒙的天花板,以及那个熟悉的、被拍扁的蚊子印记。我还躺在宿舍里,耳边传来了某张轻轻的鼾声。我没有参加决赛,只是好好地睡在宿舍里而已。我们的日子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我很吃力地坐起身来,看到自己的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我忽然记起昨晚某张一手搀着冯老虎,背上背着我,下了火车,缓慢地朝着公交站移动。他背人的姿势过于独特,右手纱布下面的伤被他的肩膀一蹭一蹭,痛得撕心裂肺。右手臂上的伤——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失误。在三阶导引将要完成的时候……

我的头痛了起来。那个女孩的面孔因为传送的余速而扭曲,然后我被气浪冲击,飞到了数米高,又撞在地上。我算错了那个女孩的目标轨迹,只击倒了一个人。我想我们是输掉了比赛,然而我的视点脱出了身体,悬浮到半空之中,看到冯老虎大喊着我的名字冲了过来,冲着那女孩的脸上狠狠地糊了一拳。她倒在我旁边,脸上血液和鼻涕混合着,面目全非。那之后的记忆便模糊不清了。

或许是我起床弄出了什么动静,某张的鼾声停止了。过了一会,他也半闭着眼睛坐起身来,冲着我傻笑。“你笑什么?”“我笑你昨天被那个女的打惨了。”“操。”“还不是你打偏了。”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

“所以我们到底拿了第几名?”

“没名次啊,那场输了。”

“不是打赢了吗?”

“那个傻逼一样的郭大评委严肃地表示,在赛场上打人是暴力的,是不对的,是有违超能力者荣誉的。我们应当全面禁止赛场上的物理性暴力。然后他就很生气地走了。嗯,然后我们就输了。冯老虎想跟他争,但是打完架也没力气,你俩就叫工作人员拉下去了。没名次吧,但是有参与证书,但~是~,我们的队长冯老虎同志呢,觉得这样的评判是暴力的,是不对的,是有违超能力者荣誉的,所以就没有去领。”

我端详着手臂上和腿上的伤。把衬衫解开,胸部也有两块巨大的瘀青,像是我国与敌国的版图。被弹飞的一幕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飞旋。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关于对面的女性,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对了,应该是在郭教授的办公室里。虽然那时只看到侧脸,但应该不会认错。

“原来如此!”

“怎的原来如此?”

我试着模仿某张的语气:

“我想,我们可能不慎伤害了郭大评委那心爱的人儿。”

“哈?!”

 

这天是休息日,下午冯老虎也来了。他手上和脸上也受了伤,贴着胶布,只是比我轻很多。他拿了张报纸过来,说:“你看看,媒体上已经吵翻了。”原来头版正中就是那女孩鼻青脸肿、梨花带雨的大号照片:她自称被评委之一的郭教授以不能进入四强位置为要挟,强行发生了性关系;谁知决赛头场便不幸破相,郭教授见她已经容貌尽失,无法在“最美超能力者”的评选中斩获名次,便毫不犹豫地叫她止步八强了。我问冯老虎:“他们没追究你的责任吧?”冯老虎把报纸丢到床上:“我有什么责任!参加比赛都是签了协议书的,哪怕打死了也是自己的事儿!……虽然我一时生气,出手是重了点,可也是她先打你的啊。”我捡起报纸来接着看,郭教授透过学院发了声明,说第一这事纯属捏造,第二他们已经找了律师将要提起诉讼。边栏上又有数个参赛者和评委的采访,各种观点相互矛盾,热闹得很。有参赛者表示这种潜规则的丑恶现象每一届比赛都有发生,不足为怪;而郭教授不过是典型例子而已。卫戍区长官的公子也接受了采访,说虽然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对郭老师印象很好云云。然而看来看去,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我们小组。我又打开手机在网上搜,然而除了报纸上四平八稳的报道之外,大抵只剩下对郭教授素日淫乱行径的八卦,以及“勇气杯性交易门”的小视频链接。某张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那啥……要真有什么性交易视频,给我发一个……”冯老虎坐在底下不吱声,显出很颓废的样子,这在他还是头一遭。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冯老虎说:“好歹也算是冲到了八强大门前,买点啥庆祝吧。我自己拉你们受的罪,就我出钱吧,谁也别跟我抢。”那天我们买了二百块钱的烤鸭和许多啤酒。烤鸭做的很柴,某张拿了小刀把肉一条一条剃下来,当做下酒菜。我因为全身是伤,没敢多喝;冯老虎和某张都喝醉了。某张酒品很好,喝完就趴桌子上,我以为他睡着了,他突然抬起头说:“那个,嗝,性交易的视频……”我说:“我还在找,找到发你。”他又趴下去,真的睡着了。冯老虎手握酒瓶,对着电灯发呆。过了一会,他转过来说:“这下你知道了吧。”“知道什么?”“我们,都只是最,最普通的普通人,我不服,你知道吗,我不服,就往上撞,撞那个天花板。”我扶住他:

“你醉了。”

“我撞啊,我假装自己不会痛,我假装没有天花板。我力气没那么大,他妈头都撞烂了,血都撞上面了,结果你知道啥,连娱乐的价值都没有,连,连叫人娱乐的资格都没有!”

“行了你先把酒瓶放下。”

“我问你,你,你们,是不是在看我笑话啊?是不是?你们是不是早知道这样,在陪我玩是不是?老子他妈最恨被人玩你知道吗?老子在努力!再说一遍,老子已经很努力了知道吗!”

我又劝了他很久,终于他酒醒了些,很懊悔地说:“对不起,喝,喝多了。”我让他在某张的床上睡下了。我稍稍喝了些酒,身上发热。这时离宿舍关门还有些时间,我就出去走走路,好吹风消汗。天色漆黑,只有稀疏的路灯光隐隐约约地涂抹着前方的道路。我想顺着宿舍前面那条路走去训练场,在我们之前“开小灶”准备比赛的地方坐坐。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冯老虎方才那番醉话。

秋虫已经噤了声音,只剩下夜风弹拨枯枝。我独自走在窄道上,听到路边井下的洇流。我想起冯老虎第一次跑到寝室来的情形。时间过得是有多快啊,人生就像是枯叶,在无数个“瞬间”中飘飞。转眼间我们成了好友,转眼间弄坏了祖父留下的驱动器,转眼间认识了李助教,转眼间母亲离开了人世。日子就这样过去——日子是无情的,可人是有情的,有情的就被无情的肆意玩弄。人的挣扎是有意义的吗?我不禁这样想。倘若不挣扎的话,我们又还剩下些什么?可挣扎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懦弱的逃避?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李助教在我身后说:“出来散步?”我说是,他便要跟我一同走走。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说:

“冯耀之他当时只是太着急了。”

“我能理解。他是个很好的战友。”

我不清楚为什么李助教要用“战友”这个词,但是扎在手指尖的那根小刺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总得问出这个问题。我说:

“李助教,有人说您过去举报过同学。是真的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看着我们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缩短,又伸长。他说:“走了这半天,不坐坐吗?”我们就在训练场旁边坐下了。

“是真的。”李助教说。“他们要发动政变,我知道了,通报给了超能力安全协会。他们都被杀了。”

我望着他,他也用近乎于悲悯的目光看着我。

“不问问我原因吗?”

“……”

“我想原因……大概你多少明白。他们有他们的信念,我恰好和他们不一样。然后,我们遇到了一个时机,信念不同就会死人的时机。”

“所以你出卖了他们。”

“是。出卖了,包括其中还有我的朋友。像是你们小组三个人一样的关系,我们一同拿下了全国比武的第四名——我把他们杀了。”

“可你还活着。”

“那天早上,我去了市中心广场,看到他们烧焦的身体。”

我默默地看着李助教的侧脸。他完全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他们当中有我的朋友,我的对手,曾经照顾过我的班长,还有暗恋着我的女生。他们陈列在广场上,都是黑油油的一根焦炭,五官甚至体型都已经看不出来,只有焦炭下面放了白色的标牌,注明了这是谁,贴上生前的照片,犯了什么罪。”

“在去广场之前,我想过自杀。我们只是理念不同,他们死了,我该与他们同去才行。我想和他们见最后一面。我去了广场,看到了焦炭,看到旁边站着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超能力者、战车。我突然怕了。”

“我们受了四年的超能力战斗训练,我们把政见的分歧也好,战斗也好,死亡也好,看成非常浪漫的事情。然而事实就是,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与正道相悖就会被屠宰,被烧了以后就会不成人形,如果自杀的话也只是默默无闻地死掉,连存在本身都会被抹杀。所谓超能力战斗技巧,在整个国家机器面前如同螳臂当车。我怕了,在原地发抖。我再也没有想过自杀的事情。”

“二十年过去,我不知道当年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因为社会早就已经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也自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我们当初的理想和坚持在如今只是个笑话罢了。我确实知道的是,自己是个怕死的胆小鬼。我本来就不该在他们当中。”

这样的说法只让我感到鄙夷。然而我却可以理解他,并且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少年精英,也不是卑鄙的告密者,他只是一个最为普通的人,或许曾经有理想,有一点少年的浪漫,然后像丑陋的新生儿一样赤裸着、哭泣着,流出鲜红的血液。我想他大概也从我身上看到,不,或许只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影子。夜风很冷,我抱住了他,像是在安慰他,然而可能只是在安抚自己。他愣了一下,却并没有拒绝这样的拥抱。我那一刻多半是着了魔。我们拥抱了一会儿,我开始用嘴唇寻求他的嘴唇,然后事情开始向不可预料的终点飞奔。我看到李助教的脸,他似乎也失去了主意,只是无助而困惑地撞击着,扭动着,一次又一次地深入到我的体内。

而且在这样的寒风中,一丝不挂地包在他的大衣里被后入,实在是蠢到极点。脑子里不知为何闪过滑稽的想法,同时看到夜空中有四架战机结队向南方飞去了。末了他帮我披上衣服,他说:“我的驱动器……你先用着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我却执意要还。我心里知道从此再不会找他了,再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是不合适的。他终于不再坚持,低着头答应了。我们在回去的一个岔路口分别,各走各自的路。

 

       十

 

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钟,两个人睡得很死,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身体的深处传来李助教的体温,我强迫自己忘掉他。在床上翻了很久,终于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了,却突然被尖锐的集合号吵得一激灵。另外两个人也醒了,三个人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某张打着哈欠说:“这又在折腾些什么!双休日的烦不烦啊。”冯老虎没说话,过一会憋出来一句:“这该不会是有大事。”我们出了门,宿舍楼底下全是像我们一样一脸困惑、挂着眼屎的学生。指导员跑过来说:“冯耀之在不在?”冯老虎站出来,指导员把他上下扫了一眼,说:“现在开始,你是军事定向专业零八零七班领队。注意,早上六点整之前,带零八零七班在学校礼堂前广场集合。现在出发吧!”冯老虎就领着我们向礼堂跑步行进。

我们在礼堂里面坐了很久。训导教官在过道里转来转去,叫人没法子放松。过了会儿一个校领导面相的人走进来,喊话说接下来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机密,严禁外传;接着就打开礼堂前面的屏幕。我们只看到黑暗里有几道火光,接着某个地方起了一连串爆炸,照出了许多倒塌的建筑物。四五枚照明弹升到天上,这下子看得清楚了——整个城市的建筑已经炸得七零八落,街道上装甲车辆绵延不绝。身边冯老虎突然小声说:“这、这不是松江嘛!”我想起来了,似乎冯老虎父亲的部队,总部一直在松江。屏幕那边传来非常近的一声爆炸,视频没了信号。很快大屏幕又切到了战线的外围,我军正组织陆航队运送重骑兵机甲,镜头对准了一个站在坦克上的超能力者,他说:“我们正在调集金陵和湖州的两个集团军对入侵之敌进行合围……”旁边降落的直升机抬下几副血肉模糊的担架,礼堂前排传来什么人的惊呼声。冯老虎瞪着眼睛,视线死死地聚焦在屏幕上,我怀疑他想看到他的父亲。

接下来的几日都很压抑。学校进入了战备预动员状态,非军事专业的学生陆陆续续收拾好行李,坐上撤往内地的大巴;我们却还留在校内,也不上课,只是每天集训,然后组织在一起看战地新闻。我军的战线每天都在向后收缩,而且经常老的番号再也不出现了,却冒出来一些新的番号:我们都猜想这实际上是被打散的编制重新组建出来的。学校的大喇叭里天天在放送军乐,而且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首,听得人心烦。有一天我们训练完正在寝室里洗漱,门外进来一个穿军装的人说:“冯耀之同志在吗,出来一下。”冯老虎就跟着他出去了。记得那时窗外的大喇叭正在放“亲爱的战友,莫畏惧伤痛,每一道伤痕是光荣的见证”,过了几分钟,喇叭放“革命军人永远前~进~”的时候,冯老虎退回了宿舍。他铁青着脸不说话,手里捧着一个木制的盒子,上面还粘着一面小国旗。我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都不敢搭话。过了一会,冯老虎突然说:“我要上前线。”我们没反应过来,他又说:“我明天就去写请愿书。”

我发现冯老虎总是能一语成谶。第二天他还没来得及递交请愿书,上面就突然来了通知,军事定向专业全体学生就地转入现役,前往陇西的训练基地。我们换上了作训服,领了肩章领标帽徽一类的东西,在宿舍里收拾行李。某张帮我缝上领标,他说:“你是真不适合穿军装。”“可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穿什么衣服不是穿呢。”我们三个人坐在食堂里,巨大的背包放在脚下,吃完学校中的最后一餐,这餐似乎也不像以往印象中那般难吃了,只是我们都闷闷说不出话。冯老虎点了一盘鸡爪,某张拿了个鸡爪细细地啃干净了,又把骨头放在盘子里,排列出鸡爪的形状。“听说陇西那里没得水产吃,只有牛羊肉。最后一顿你该点红烧鱼的。”“清真一点儿也好。”我们都苦笑了。自从战争爆发,食堂和商店都再也不卖任何饮料。我们把海菜汤盛在塑料碗中。“干杯”,冯老虎说。他哭了。

我们吃完饭就在食堂前面的广场整好队。军车停在广场边的路上,我们旁边其他专业的学生在围着看,还有个看起来像是老师的男人手里举着“欢送战友”的小旗子。颓废叔肥胖的身躯从他们当中挤出来,他手里拿了几瓶橘子罐头。“商店断了货,也就罐头存着能放。你们路上吃吧。”他把罐头塞进我的背包,就走了。我伸着脖子四处看,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李助教。他站在食堂门口的一根柱子底下,面无表情地对着我们。我狠下心去,把视线移开了。

我们上了车,车厢里很挤。马达的轰鸣与颠簸将后方的景物越拉越远。周围有几个人在哭,我们三个人却没哭,只是看着校园在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飞驰。冯老虎说:“我们以后就是战友了。”“嗯。”“我们一定要活下去。”“离死还早呢怕什么。”某张提到死,车厢里哭的人更多了,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命运有时候真的好像滑稽戏一般。微观作用子学系的大楼被甩在后面,军车离开了学校,只剩下苍白而肃杀的街道。我们离开了桃源净土,来到人间。

 

十一

 

我们在陇西的军事基地里待了将近一年,其间只是在训练,训练,无休止的训练。安庆落入了敌军的掌控,我们都和家里人断了联系。原先的政府倒台了,很快地又成立了超能力者主导的军政府,然而这一切都和我们毫无干系,我们只是被囚系在小小的军事基地中,全都感到无聊以及恐慌,仿佛被一根细绳悬吊在数千米的高空中,身边单调得只剩下云朵变幻。我们三个人很快升成基层干部,我和某张在两个友邻的排里负责组织训练,而冯老虎调去了营部,我们都很少再见到他。

十月中旬的时候,敌军在南方地区转为全面的战略防守,却出其不意,攻下了北方的交通要道。军政府从首都撤离,陇西几乎将要变成交火的前线,整个基地里也都弥散着暴风雨将至的味道。有一日,冯老虎突然找到了我和某张——从肩章上看他已经升到了上尉。我们都祝贺他,他少见地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

“团里面派下来一个侦察任务,指了名的要我带队。我想这种玩命的东西,其他人到底信不过……”他犹豫着没有往下说,我说:“我去。”某张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至于这样么,谁跟谁啊。”于是这事情便定下来了。冯老虎,某张,我,还有另外两个冯老虎连里的战士,临时地组成了一个作战侦查单位。冯老虎说:“你们先回去,严守秘密,该干嘛干嘛,团部会来叫你们的。”我和某张一路回去,沉浸在见到老朋友的兴奋当中。某张说:“好家伙,他这是要再提拔的节奏啊!咱们赶紧去帮帮队友,顺道蹭个功劳,分口汤喝。以后又有战功,上面还有冯老虎罩着。哥上面有人你知道吗?”他比出装腔作势的姿态。我也很高兴,高兴到完全无暇设想任务的危险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团部里突然来了电话,叫我迅速去郊外机场集合。我坐了几个小时吉普车,总算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地方。场地四周是无垠的草原,北风划刻着裸露的皮肤。天幕深黑,只有直升机机身的灯光一闪一闪。直升机旁边站着四条黑乎乎的轮廓,我听到冯老虎说:“来啦,那就上直升机吧。”我们在一片黑暗中爬上直升机。引擎轰鸣,脚下震颤,我们离开了地面,升上了数十米的空中。

机舱灯打开了,冯老虎取出平板电脑,在地图上的某处标注了一个红圈。原来敌军在北方的某个空运航道枢纽处部署了一个防空阵地,同时打开了传送干扰屏障。由于看不到阵地的情况,上级也无法轻易命令机械化常规部队去夺取这个阵地。我们的任务是侦查这个防空阵地,如果发现了敌方的装甲作战集群,就径直撤退;假如没有严密的防御,我们就炸毁干扰屏障发生器,好让大部队传送进来占领阵地。他很快就说完了,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都说:“没有!”他就把灯和平板电脑都关了,我们在一片黑暗中颠簸。“想睡就睡一会,我们还要两个小时。到了叫你们。”听到他的声音。

我眯着眼睛打瞌睡,过了不知多久,肩膀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机舱灯开了,冯老虎吼道:“准备机降!准备机降!检查折叠翼!检查信号灯!检查武器!”我尽力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折叠翼,信号灯,步枪与驱动器,舱门打开,凛冽的北风直灌进来。某张在我前面跳了下去,背上绿色的信号灯在黑暗中忽隐忽现。我跃入深黑色的寒冷中,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身体失去了重量,在未知中悬浮。我找准了感觉,打开折叠翼,全身突然被飞行装置拉住,下坠的力量推动着身体向前滑翔。在某一个时刻我感到了恐慌: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无垠的黑暗,寒冷的空气,与遥远而隐约的绿色信号,我几乎要迷失掉自身的存在而被夜幕吞噬。然而脚碰到了地面。我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稳住了身形。脑后传来冯老虎模仿的一声鸟叫,我边收起折叠翼,边向着声音的源头跑去。绿色的信号灯渐渐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二,三,四。我们集合在一起,一个人也没少。

我们降落在靠近两军交火前线的小村庄里。村子里的人早就跑空,只剩下些被炮火误伤的断壁残垣。东北方向二十公里左右有一座前线观察哨站,这是第一个目的地。我们将在那里稍事休整,然后趁着黄昏时分前往敌方防空阵地。我们从村庄里穿过,又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走了很久。脚下的土地凹凸不平,有数次几乎摔倒。后来再被差点绊倒时,我捂住手电筒,照了下地面,原来突出地面的是一具半风化的士兵尸体,脑壳被掀开了,嘴巴张得老大:我们正在穿越过去争夺的一片阵地,脚下尽是扭曲着的肢体。我于是只看着他们四个人背上的绿色信号灯,在漆黑中缓慢而隐约地浮动,像是中流招魂的纸船。我们面前的天幕渐渐变得微明,朝阳血色的光从地平线以下渗出来,慢慢地向着苍穹正中晕染。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堆瓦砾。冯老虎拿出平板电脑看了看说:“就是这儿了。”他朝一片石板上敲了敲,瓦砾底下突然有块砖被掀开,一个面容稚嫩的娃娃兵从里面探出头来,举着枪说:“包子!”冯老虎回答:“香烟。”娃娃兵就从洞里面钻出来。“洞口窄,你们先把背包放下去。”这便是前线观察哨站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挤过洞口掉下去,如同母鸡下的蛋。

洞口下面是比较宽敞的地下设施,空气很潮湿而且发臭,墙面上结了大片大片的霉菌,地面倒是扫得很干净。左边一大间是士兵寝室,几个穿着军装的在里面打牌。右边是厨房,有个炊事兵在里面拾掇蒸笼,房间里白雾缭绕。再往里是作战室。娃娃兵朝里面喊:“站长,人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好!”那站长便走了出来。

李助教站在我的面前。

相比上次分别的时候,他又瘦了一圈,而且头发是真的花白了。他的军装有些脏,袖子和前襟上溅了些斑斑点点不知道什么东西。他也愣了一下,然后很热情地请我们去作战室里休息。

“这地方味道不好闻吧。太潮湿,衣服铺盖洗了也晾不干,全都发霉了。作战室还好些,通风。”

我们走进作战室。我总觉得这房间的布置还是以前他办公室的风格,只不过书柜变成了一张挂起来的战区地图;原先放着工具和零件的工作台,如今放着卫星电话和信号收发系统。他的办公桌整洁了许多,反而显得光秃秃的,只是左上角扔着一把卡宾枪。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说:“其实没什么用,这地方没被发现也罢,发现了,一枚导弹炸下来,哪里用得着跑过来近战。你们要不先打个地铺睡下,午饭的时候我来叫你们。”我们也确实困极了。他从储藏室里拉来几条毯子,我们将就着睡下了。虽说早就下了直升机,一躺下,身体就像是又回到了颠簸的状态,在寒冷和黑暗中沉浮。我梦见了直升机被导弹击中,冯老虎大喊着要我们跳机逃生。我跳了下去却忘了打开折叠翼,就这样摔进了地面上无数扭曲的肢体中,眼前死尸的面容却酷似李助教。我吓得醒来,一头冷汗,然而身边并没有死尸,只有酣睡着的战友,我闭着眼睛躺下,又沉沉地睡着了。

我被李助教叫醒的时候已是将近下午一点。透过作战室通风孔狭小的缝隙,看到戈壁正午灿烂的阳光。我们挤在厨房里和哨站的新兵们抢包子吃,李助教穿着围裙炒鸡蛋,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满脸的烟火气和沧桑感——他似乎已经不是那个记忆中的人了。我没有多想这些,因为包子确实很香,不知是不是太饿的缘故。新兵们填饱了肚子又回去打牌,厨房里只剩下李助教和我们。“上个月这里打仗,我们配合攻击部队抢了对面的补给车,他们的番茄酱尝着还行。”他说着就给我们碗里的炒鸡蛋上挤番茄酱,要我们多吃点,下午好有力气去侦察。我们注意到他已经升了少校军衔,纷纷祝贺他,虽然内心知道在这地方驻守等于流放。他笑着和我们聊最近的战局,说敌军半晚上在外面盲炸云爆弹,他们在哨站里差点憋死;又说有直升机被击落,他们抓获了飞行员,拿厨房里的铁皮椅子假装成电刑椅,把那人唬得屁滚尿流。他拿手比划着洋人飞行员的窘态,我们都被逗笑了,甚至觉得这地方也没有初来时所见的那般难堪。聊了一会,他说:“我们这地方平时没事干,下午会唱唱歌。你们要不也来?”我们就跟他一起到士兵寝室去了。

我们结对家打牌,输的那一边唱歌。房间里很挤,我坐在下铺靠桌子的地方,褥子潮湿而且有些粘手,我的头顶还悬着上铺新兵的一双臭脚。李助教每一局都要换边儿,因为他牌技很好,几乎不可能会输。我们下午唱了许多歌。后来我和某张终于想了个暗中作弊的法子,赢了他一盘,他说:“我都看到了,你们出老千。”我们起哄:“我们好不容易赢一盘,你怎么还耍赖皮?你们说,要不要让他唱歌啊?”冯老虎和新兵们都喊:“唱歌!唱歌!”他笑了,低着头小声地唱《送别歌》。

驱动器的外壳啊是千锤百炼

是男儿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驱动器的转子啊是千回百旋

是男儿缕缕柔情藕断丝连

……

 

他的声音很好听。开始有人跟着他唱,后来我们全都唱起来了。而歌的节奏也终于越来越快。

 

思念飞散成夜空的星星,

战友们传送到山的那边

转子过载啊烧熔了电路

外壳碎裂啊划破衣衫

飞蛾总得要扑向那战火

送别了朋友我奔向前线

坏掉的驱动器放在你桌上

道一声再见我们再也不见

 

我们都叫好。李助教摇着头说:“这歌儿太丧气了,唱得不好,唱得不好。我该唱个好玩的。”他又唱了首带颜色的信天游,说的是沦陷区有个淫荡的老太婆勾引调戏敌军士兵的事,我们哄堂大笑,他说:“我从这里老乡那儿听来的。”但我觉得他还是头一首唱的最好。过了一会,冯老虎说:“得,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我们检查了一下装备,就又从哨站里一个接一个地钻出去了。

我们把桔红色的夕阳甩在身后。阵风扬起细细的沙土,口腔里泛起土腥味来。冯老虎转过头:“往前我们就不知道敌人的布防了,保持警戒队形,打起精神!”我抱着步枪边走边向东边望去,地平线上除了几堆孤独的岩石外,光秃秃什么也没有。走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将要完全没入地平线的时候,某张突然说:“我的驱动检测仪读数变了。前面是传送干扰区。”我们都警觉起来。传送干扰发生装置的作用距离一般不超过四公里,这意味着我们马上就会和防空阵地的边沿接触。我们猫着腰,借着岩石堆的遮蔽慢慢向前移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矮矮的建筑群。冯老虎啧了一声。他举起望远镜,从岩石的空隙里观察了几十秒,说:“这帮子蠢蛋,居然在戈壁滩上搭铁皮房子,神经也太大条了。”他把望远镜递给我。视野里有数十座简易板房,还停着三辆卡车。板房外围就是空荡荡的戈壁滩,可是没有一个人。某张又计算了一下,传送干扰区的中心就在建筑群内部。冯老虎说:“这地方可能就是他们驻扎的地方,可是没有导弹发射台。你怎么看?”

“离传送干扰器太近,雷达工作也要受影响。我估计他们是换班的时候住在这里,导弹发射车和雷达车是在附近几公里的地方巡逻的。”我说。

“没错。但是他们神经再大条,不可能什么防守没有。房子周围可能埋着地雷,房子里面也可能有暗哨……”冯老虎顿了一下说:“你看房子正南面的地面,其他地方是乱石,只有那个地方石头又碎又平整,刚好形成一条路。那是他们车辆出入的通道。可是咱们从那儿走,要是房子二楼的窗户里面有暗哨,准得吃苦头。要再靠近点,看看他们哨兵的情况。最理想的情况,我们能在哨兵反应之前把他们撸了,冲进去炸掉发生器,然后赶紧撤。要是拖成阵地战就不好玩儿了。”

我们披上绝热伪装斗篷,又偷偷摸摸地靠近了一些。房子的南北两面都有窗户,看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只是某张坚持说他曾看到南面的窗户里有一道瞄准镜的红光。“拉倒吧你,”冯老虎压低了声音说,“他们的瞄准镜不反光,再说太阳都下去了。”“那就是他们在抽烟。”某张显得很固执。“你别是怂了吧。”我开玩笑说。某张不说话了。

一直到战争结束后的几年,我都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这一幕,我后悔说出这句话。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句无心之言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们趁着夜色匍匐接近到离西南角房子大概三百米的距离,依然观察不到窗户内有任何动静。天色愈发黑暗,我也渐渐地焦急起来,他们的防空导弹车队随时有可能返回驻地,到那时就很难下手了。或许冯老虎也感到焦急了,他说:“我们试着看能不能再靠近一点,测算出发生器的精确坐标,然后隔墙轰个魔法把它解决掉。”过了沉默的几秒钟以后,左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柔软的东西“啪”地一声打在我脸上,黏糊糊地流下来(后来我知道是阵型左翼冯老虎连上的一个战士触了雷,被当场炸死;另一个离他近的被弹片把头骨削下去一块,过一会也死了)。冯老虎在步话机里沉声喊道:“我们暴露了,从南门强攻!”某张一跃而起,朝南门冲去,我跟在他后头,举着枪准备压制可能出现的火力,再后面是冯老虎。

有那么几秒钟,板房里面寂寂无声,以至于我怀疑这个驻地里面根本就没人。然而接下来一切就像是慢动作的播放,后面一幢房子南面的窗户里闪过了一道火光,“啾”的一声闷响,某张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径直栽倒了。

我反射性地朝那扇窗户打了一个长点射,反射性地缩在卡车后面,躲过了隔壁窗子的第二发射击。然后我的反射结束了,我失声大叫:“张诚!”某张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冯老虎咬着牙小声说:“叫什么叫!确定他们的坐标!轰魔法!快!”我取出了驱动器,像是活在梦中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是谁的手指在按动按键,解算了目标诸元,一阶导引,二阶导引,三阶导引,爆燃发动。现实跌落,撞毁了梦境,我听到窗户后面的哀嚎声以及不明所以的西洋话,看到熊熊烈焰从每一条缝隙中往外舔舐。冯老虎的嗓子吼破了音:“往里冲!炸掉发生器!”我们大叫着往里突进,像是发疯的野猪。我们在一间开着门的房子里找到了闪动着荧荧蓝光的发生器,往里面扔了一颗手雷。板房在我们身后炸得四分五裂。一切都结束了。

冯老虎打通了卫星电话,大声说:“我们已经摧毁传送干扰发生器,重复,我们摧毁了发生器。三人伤亡,正在撤离,坐标是一零四点七,四十八点二。请求援助!”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跑到某张身边,他躺在地上,眼睛张着,额头上有一个黑色的弹孔。我想他大概是死了,又或许没死,只是出于他一贯的恶趣味,在额头上涂了个黑点吓唬我们。我们需要等待总部那里的启动传送装置,在那之前,不管他到底死了没死,我只好假装被他的恶作剧骗到。我抱着他的身体,我说:“张诚,这儿是战场,你他妈装够了没。”他还是一动不动。冯老虎按着我的肩膀说:“让他躺一会吧,你把枪拿起来。我看他们是没死净。”

在房子的火光中,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个人,像是某个烂俗恐怖片中的场景。我举着枪对他来了很多下,可不知怎的全都没有打中。“电磁偏转,遇到同行了!”冯老虎突然喊道,那一瞬间人影突然短距传送,火光中只剩下残像,接着是“嘭”地一声,冯老虎被狠狠地撞击,向后弹开了几米远。下一瞬间两个人都发动传送,身影在我的背后交缠。电火花“嘶啦”冒出来,冯老虎大叫一声直接将屏障转换极性,对面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突然的举动,终止了驱动中的能力,我抓住机会,导引了等离子黑洞。我想我们取得了胜利,那个人被包裹在高热的等离子体中。然而就当我压缩黑洞时,作用子浓度突然急剧升高,手中的驱动器受迫性过载——在“噗”的一声轻响后,驱动器熔断了。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冯老虎举着驱动器,火光映出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的意识在某一刻中断,然后发现自己躺在戈壁还带着余温的碎石上。我看到那个人还站在旁边,举着驱动器。在他视线所对的地方,冯老虎的身体正在空中悬浮着。我想喊叫,可却像是哑了一样,完全发不出声音来。我看着那个人的手指抚摸着驱动器,然后冯老虎的身体在空气中慢慢地扭曲,变形。皮肤胀破,内容物从里面涌出来,却依然悬在空中。他的身体就这样慢慢溶解,变成了一团粘稠的流质。

就像是中午吃过的番茄酱。

番茄酱终于落到地上,摔成一滩。我死死地盯着那摊液体。那是冯老虎,我的朋友,我现在的上级。中午和我一起吃过饭,打过牌,现在变成了番茄酱。我有点想笑。那个人转过身,向我走来。在火光中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苍白,瘦削,像是刚刚大病初愈般。除此之外,他的五官分明就是本国人。

我想自己要死了吧——他冲着我举起了驱动器,在那一刻,空气发出了悲鸣,中距传送力场的标志性黄色衰变光一闪,我几乎不用去看,就感受到了传送者的气息。

“总部的传送器预热还要一小会儿,”李助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我先来看看。”

几秒钟的沉默后,对面那人用阴沉而嘶哑的腔调说:

“夜岚。”

“你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李助教悠悠然地回答。

“这不重要。”

“看样子你在国外混得也不怎么样。从燕没有帮过你?”

“整个班里她也就稍微在乎你。当然总体上讲她还是个婊子。”

“真抱歉,我不这么觉得。虽然她也没帮过我。”

“这不重要。”

就如同事先约定好的一样,两个人取出了驱动器。他们的速度快得无法观测,在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已经传送到了数十米外。我的额头上在流血,视野在眼眶中跳动,然而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像是飞蛾濒死被至美的火焰引诱。

我看不清一片黑暗中的殊死搏斗。我只看到了电流跃动,苍蓝的离子焰蔓延如洪流;炽热的红色光束一柱直入幽深的星空,将暗流分割,然后光束直劈而下,却被蓝紫色的拱形屏障弹射,发散出深红的晕环。然后夜空消散,作用子超荷跃迁产生炽烈的可见光,环绕着他们决斗的场地,将一切照得有如白昼。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形,只看到因高温而震颤着的空气。巨大的等离子黑洞轰然坍缩,然后房屋像燃烧的蜡烛一样渐渐融化,最后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在一瞬间我终于看到了李助教,他举着驱动器停了下来。他的面前是一道黑色的屏障——在我意识到那是超高密度的作用子所形成的、吸收一切电磁能量的传送轨道之前,如同核爆瞬间的光芒冲破了屏障,朝着他所面对的方向一泻汪洋。

这是光的洪流,遮盖住了周围一切存在。我只看到了遮住了光芒的、李助教黑色的背影:削瘦而高挺,似乎一阵强风就可以吹倒,却倔强地操控着洪流的千钧之势。他背上绷紧的筋肉像是蕴藏了无尽的力量,在怒吼,在倾泻。他的头发根根竖起,像是搏斗中的雄狮。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李助教,可又不知为何确信着,这才是李助教本来应有的姿态。

然后洪流散去,夜风吹来,灰烬在黑暗与火光中飘飞。李助教缓缓地向我走来。

这一次,是他抱住了我。

传送门又一次打开,坦克、步兵战车和重骑兵机甲络绎不绝地涌出来。士兵们奔跑着,忙乱着,人声鼎沸。而我们依然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们把某张的尸体抬上了担架,又花了些力气,收集了冯老虎与他部下的身体残余。观察哨站里的娃娃兵被叫来帮忙,然而他看到冯老虎的惨状便跑到一边呕吐去了。我只是赌气似的挥动铲子,把渗透了冯老虎身体的土壤收集到铁箱里面。

不过,或许在那个播放着单调军歌的下午,冯老虎就早已对这一刻的到来做好了觉悟。我如今只能这样欺骗着自己。

一个机步营已经准备在此地扎营固守,以便挫败敌方夺回防空阵地的企图。重骑兵们开着机甲去追击不知跑到哪里的导弹发射车。我和李助教并排坐在岩石堆上,俯视着底下跳动着的篝火。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叫我‘夜岚’吗?”

“为什么呢。”

“过去我所在的班级,也就是‘甲级零班’,实际上是准备培养用来执行渗透、破坏和暗杀任务的特工。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只知道彼此是战友。”

“嗯。”

“我在电文里的代号是‘夜岚’,他的代号是‘朝雾’,也就是说,本来安排的是搭档行动。”李助教突然苦笑了。

“当然我们看对面都不太顺眼。怎么看怎么各应。”

“嗯。”

“或许跟代号一样,我们是正反两面,本来就不该碰到一起才对。”

“嗯。”

我在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如同夏虫聒噪的鸣叫,不足以描述十一月份寒冷的夜风。我靠在他身上,右耳听到他胸膛下面生命的搏动。我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着,直到殷红的光晕,再一次扩散到地平线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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